關於讀書,張潮在《幽夢影》中說"少年讀書如隙中窺月;中年讀書如庭中望月;老年讀書如臺上玩月;皆以閱歷之淺深,為所得之淺深耳"。其實少年讀書還有個通病,就是每找到一本想讀的書,就像看到美食一樣,一頓狼吞虎咽倒是消化得快,吧嗒幾下嘴,就感覺味道沒了,還得「找食兒」去。
如今年齡漸長,就發覺該複習的東西還有很多啊。最近比較閒,可謂是深居簡出,不過終於可以靜下心來讀讀書。忽然想起辜鴻銘的《中國人的精神》(英譯The Spirit of Chinese),翻出重讀,有了新的收穫,進而推翻了一個對他的舊有認知。
辜鴻銘何許人也?
他通9門外語,有13個博士學位!他用英文向歐洲翻譯了「四書」中的論語、中庸、大學。滿清王朝覆滅之後,他堅持不剪辮子,動不動就和胡適等人辯論,面對質疑,他反諷道「我頭上的辮子是有形的,你們心中的辮子卻是無形的」。當日本首相伊藤博質疑儒學的時候,他卻說「孔子育人思想,就像如今數學的加減乘除法,在幾千年前是三三得九,到了今天仍然是,結果絕不會變成八。這個道理你都不懂,還在這裡妄談世界大勢」?有人批判清朝的一妻多妾舊制,辜鴻銘指著桌子說說你看這茶具,1把茶壺配4個茶杯,多完美,1個茶杯配4個茶壺就沒法喝了。
雖然辜鴻銘的一些說法有標新立異之嫌,但他卻的確是貨真價實的國學大師。
其實第一次讀這本書的時候我還沒畢業,那時我對他的印象並不好,不是因為他的茶壺論和他喜歡纏足女人的重口味,主要是他在書中對大清的慈禧太后讚不絕口,極盡褒獎之辭。他說慈禧太后是「胸懷博大,氣量寬宏,心靈高尚,是一位趣味高雅、無可挑剔的人」。大約是受到了一些影視劇的影響,我有點不舒服。人家曹植為"崔氏女"創作了洛神賦,白居易的女神則是楊玉環,你辜鴻銘竟然是慈禧太后的小迷弟,這麼一位飽學鴻儒也太沒品了吧?
從「新文化運動」的開始到"五四運動"的大行其道,辜鴻銘仿佛成了新派學者們的對立面,他似乎成為了「守舊派」的領軍人物。按說在那個時代是大師輩出的,不會有人看不懂他的真實觀點與意圖。可是,成也時代,敗也時代。在那個新舊世界觀激烈大碰撞的時候,這個老舊的國家正處在大轉型的特殊歷史時期,以其人、其言、其行、其文,被視為「過時人物」倒也是偶然中的必然。陳獨秀就曾誤解過辜,並帶頭批駁。至於「愚忠滿清」之類的批判就更是滿天飛了,畢竟「驅除韃虜」的思維剛剛成就了革命。
有人如此評價辜鴻銘:
「 他作為一個對西方了如指掌的「洋人」,一生都在堅持中國傳統文化的路上前進,在他自己構建的儒家文明的理想世界裡馳騁,在現實中卻處處受阻,既未得到他所效力的清政府的重用,也未獲取國人同情,甚至被國人視為「瘋子」、異族。「以理想的儒家文明「救世」與國內代表先進思想的「西化」浪潮相悖,導致他懷才不遇;西式特徵的行為思想方式導致他與中國社會溝通存在障礙,使得這樣一個才華橫溢的愛國「海歸」人士以悲劇收場,不能不讓人嘆息」。」
竊以為這算得上是中肯之語吧。放眼古今各個時代,全盤的改革與全盤的繼承都有明顯的後遺症,就是一個「度」的問題。正所謂事無絕對,沒有非黑即白。文革時紅衛兵小將們有個流行的說法是「徹底革命」,我總是覺得這個革命把我們自己的根傷了,這個根,就是文化之根,傳統之魂。
張之洞提出過「中學為體,西學為用」的說法,我深以為然,學習和借鑑西方文化中的優勢部分的同時,也別忘記了我們在文化上的優良成果和優勢部分啊。季羨林先生說,對於我們的祖國,歌頌他,是愛國,批評他,也是愛國啊。從這個角度看,辜鴻銘先生當然算是一個貨真價實的愛國者。
有些人就是這樣,成天地把愛國口號掛在嘴上,可連國的概念都還沒清楚,卻去大談別人不愛國,也真是無知者無畏了。粗淺地說,有些國是民族本位的,歐洲各nation-state(民族國家)是也。有些是理念本位的(不管是宗教或者其他價值體系),美國是也。宗教本位的國家就不探討了。在談論愛國、賣國之前,請先問問自己,愛的是文化、民族還是什麼理念價值?愛的對象是否和自身所處國家的本質有衝突?然後再談論怎麼個愛法,庶幾近之。其實,有些國是文化本位的,我國是也!
重讀辜鴻銘,發現他的一些東西的確極富參考價值。當然,這和什麼滿清政府後來的君主立憲理念無關。其實很多人誤解辜鴻銘的原因都是一樣的,沒有把他的思維讀清楚了,就急著把他打倒了。 辜鴻銘早期曾致力於「要求西方不要破壞中國傳統」,到了後期,開始主張「西方必須輸入中國傳統文明以自救」。這固然有一點文化上的優越感作祟,但也並不是滿嘴跑火車之類的空談。 我常在想,在當前嚴峻的國際形勢之下,我們是否應該從重拾我們的那些優良的傳統文明成果開始?
《國學大師之死》中這樣一段話:
「辜鴻銘崇儒卻是有選擇性的「推崇」,並不是全盤的肯定明清時的道學。他回國做張之洞的幕賓,是實業救國的實驗性(+實踐)探索。晚年走回校園,教書育人。可謂既有實幹又有清談,著實的不容易」.
此時此刻的我,終於深以為然!
辜鴻銘終究還是在遺憾中結束了"被實驗主義貫穿"的一生,臨終時說了最後一句話, 「名望、地位都不過是泡泡,轉瞬即逝」。回想辜先生當年作為幕僚去協助張之洞"搞新政」。修鐵路、辦鐵廠、造步槍,可謂是殫精竭慮,晚年時還在以「張香帥以國士待我」津津樂道,不免令人嗟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