琦君,原名潘希真,1917年7月24日生於浙江永嘉縣瞿溪鄉。臺灣著名現代散文作家,被譽為臺灣文壇上一顆閃亮的恆星。
琦君的散文以回憶為主,自然親切,至情至性,體悟世情,力透紙背。閱讀《髻》這篇散文,如同翻閱著發黃的老照片,照片背後講述著一個古老的故事,故事蒼涼,散發著幽幽的愴痛,瀰漫著悲涼的人生況味。
《髻》構思奇巧,不著痕跡,作者以髮髻為線索,梳理起兩個女人一生的命運,串起她們生命中的愛恨與情仇。
一個是母親。她是一個鄉下女人,年輕時很漂亮,「一把青絲梳一條又粗又長的辮子,白天盤成一個螺絲似的高髻兒,高高地翹起在腦後」,母親洗完頭後,「烏油油的柔發卻像一匹緞子似的垂在肩頭,更加俏麗,微風吹來,一綹綹的短髮不時拂著她白嫩的面頰」。我年幼的心裡曾想,如果爸爸在家,看見媽媽這一頭秀髮,肯定會給她買一對亮晶晶的水鑽髮夾。可是父親回來後,帶回來的不是水鑽髮夾,而是一位姨娘。姨娘的到來,使母親的心底充滿悲傷,因為這外來的姨娘頭髮比母親更烏黑,一個橫愛司髻比母親要時髦,也更漂亮。從此以後,母親的頭無論怎樣梳,父親總是皺起眉頭,但看見姨娘香風四溢的秀髮,父親的眼神裡卻全是笑。母親的心在流淚,我勸母親也梳一個姨娘那樣的髮髻,但母親的話裡卻充滿了無奈和悲涼,「你媽是鄉下人,那兒配梳那種摩登的頭,帶那講究的耳環呢?」但在母親的心底畢竟是不肯就此讓位於姨娘,她由人介紹了一個包梳頭的陳嫂來為自己梳頭。於時就有了兩個女人每天在廊前背對背梳頭,相互仇視不交一語的場景。姨娘健談,再加上她那不可抑制的因為受寵而春光四溢的心情,她和梳頭的劉嫂東拉西扯,縱情談笑。母親善良,不喜張揚,一是姨娘的笑聲刺痛了母親,再者她更無談笑風生的愉快心情,於時她在這邊呆呆地坐著,閉目養神,只能用沉默來表達自己的無限哀痛,使梳頭的陳嫂越梳越沒勁,最終因嫌母親性情古板而生氣地離去。以後的日子,是幼小的我踩在凳子上,替母親梳一個老太太式的古板而又難看的鮑魚頭。母親的心在滴血,因為在走廊的那一邊,不時飄來父親和姨娘的琅琅笑語聲。鏡中的母親不再微笑,小小的黃楊木梳再也理不清母親心中的愁緒,只能放任一頭烏絲,由青到白,由多變少。納妾的父親給母親帶來了無盡的傷害,善良與寬厚的母親儘管有著無盡的哀怨,卻也無可奈何,只能默默地忍受,一任自己的心境變的無限悲涼與蒼老,這個舊式的女子就這樣在無愛的婚姻中度過了自己鬱鬱不樂的一生。母親的命運就如同《詩經》《氓》的再唱,是不合理的婚姻制度下無數棄婦的輓歌!
另一個女人是姨娘。她的命運似乎要比母親幸運的多,因為姨娘憑著自己的年輕和美貌博得了父親的歡心,贏得了愛情。她一頭如雲的柔鬢比母親還要烏,還要亮。兩鬢像蟬翼似的遮住一半耳朵,一個大大的橫愛司髻時髦而張揚。尤其是姨娘洗完頭後,一個丫頭在旁邊用一把粉紅色的大羽毛扇輕輕地扇著,輕柔的髮絲飄散開來,抹上三花牌髮油,香風四溢,再梳上一個油光閃亮的髮髻,於時坐在檀木椅子上的父親,望著嬌美的姨娘,眼神裡流露出的全是笑。受寵的姨娘更加風姿曼妙,她每天都要在自己的頭上變幻出各種各樣的髮髻,來襯託她細白的肌膚,嫋嫋婷婷的水蛇腰兒。母親就在這耀眼的髮髻的映襯下,一切都變得黯淡無光。但寵愛和榮華並沒有伴隨姨娘的一生,父親的去世使她失去了依傍,當年多姿多彩的髮髻早已沒有心情再挽起,一條簡單的香蕉卷拖在腦後,脂粉不施,臉上也充滿了無限的哀戚。歲月流逝,當年秀髮飄香,神態曼妙,風韻十足的姨娘也在孤獨中漸漸地老去,她的骨灰早已存在寂寞的寺院中。
描寫母親和姨娘,作者採用了傳統的對比的手法,表現她們不同的髮髻、性格、心境和命運。母親頭上高高翹起的螺絲髻,老氣橫秋的鮑魚頭敵不過姨娘頭上那油光閃亮威光四溢的橫愛司髻;健談的姨娘因受寵心境愉快又明朗,沉默的母親因失去愛情心境變得暗淡而悽涼;得寵的姨娘跟隨父親享受著富貴與榮華,失去愛情的母親忍受的卻是地獄般的痛苦與煎熬。兩個女人的心境與處境的落差最終取決於父親的態度,母親鄉下人的髮髻總是讓父親皺著眉頭,而姨娘的秀髮與風韻總是讓父親笑裡含情,並且這笑聲越來越高,母親的心越來越痛,一顆渴望愛的心越來越無望。在描寫姨娘時,作者還採用了今昔對比,設置了時空轉換的梳頭場景,讓我們看到來到臺灣的姨娘,父親去世,她早已青春不再,紅顏老去,年輕時的富貴與繁華反襯著晚年的空虛和寂寞,生命也在孤獨中漸漸的老去。
父親、母親和姨娘之間的深愛和憂愁是通過一個小女孩的眼光在默默的觀看,而母親和姨娘的命運則是一個歷盡滄桑,洞察世情的智者在悲涼的敘述,這就是琦君散文中的獨特視角。童年的敘述視角使文章敘述語言變的單純而清新,同時也使文章敘述的內容具有了無限的豐富性。因為童稚視角對他所敘述的成人世界並不能全部理解,而成年讀者卻能從中發掘無限豐富的內容。這種敘述的有限和閱讀的無限使文章意蘊豐富,充滿張力。如散文的開頭寫父親回家後帶來一位姨娘,我以童年的天真和稚嫩去欣賞姨娘的漂亮。姨娘送給母親一個翡翠耳環,母親把它放在抽屜裡,從來不戴,也不讓我玩。年幼的我不能徹底理解父親納妾給母親帶來的傷害,因此只能幼稚地猜想母親這樣做「大概是她捨不得戴吧」。於是我就偷偷地問母親:「媽,你為什麼不也梳一個橫愛司髻,戴上姨娘送你的翡翠耳環呢」。母親的痛苦難以向一個不懂事的孩子去傾訴,只沉著臉說了一句「你媽是鄉下人,哪配梳那種摩登的頭,戴那種講究的耳環呢」。我天真的猜想和無知的追問,為母親大到無言,痛到無邊的內心世界留下了空白,作者把這空白留給了成年的讀者去深深地回味。但琦君並沒有自始至終一直採用這種單一的童稚敘述視角,成年之後的我穿插其中,母親和姨娘的命運被放置在時間的長河中去反思去關照,文章的後半部分,早已沒有了童年的天真和單純,有的是中年心境的沉重與悲涼,是世事洞察後的無限寬容與悲憫。兩種敘事視角的交叉與糅合,其作用正如楊牧在琦君的散文集《留予他年說夢痕》的序言中所說「童年觀察環境的眼光是今日琦君人情通達的心思還原後,無阻礙的直接投射,因為琦君來回於今昔自我之間,今日的同情與悲憫與往日的天真純潔交織,跌宕為純粹的記敘散文的聲音」。
讀來倦不知,擱案意全曉。琦君不是為母親樹碑立傳,也不是像她在小說《桔子紅了》裡那樣,為棄婦唱一首哀怨的輓歌,她更沒有攻擊封建家庭的意圖。在文中,她對納妾的父親沒有深責,對造成母親一生不幸的姨娘也沒有深怨,「因為在父親去世以後,母親和姨娘成了患難相依的伴侶,……來到臺灣以後,姨娘又成了我唯一的親人」,昔日的風光與晚年的落寞是姨娘一生命運的反差,而作者對此卻給予了無限的悲憫與同情。她感嘆的是人世奄忽,難以把握白駒過隙般的生命,母親和姨娘背對背梳頭,相互仇視,不交一語的場景,如在昨日,可轉眼之間,母親已去世多年,姨娘的骨灰早已停在寂寞的寺院中,而見證他們一生愛恨情仇的「我」也早已不再年輕,「人世間,什麼是愛,什麼是恨,……這個世界,究竟有什麼是永久的,又有什麼是值得認真的呢」。琦君以洞達世情的眼光敘述著生命的滄桑和無奈,以她一貫仁慈與寬厚的胸懷,悲憫著母親,悲憫著姨娘,更在悲憫著仍在愛、恨、貪、痴中執迷的芸芸眾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