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21年11月11日,陀思妥耶夫斯基出生在俄羅斯的一個醫生家庭,也是一個並不富裕的家庭,在七個孩子中排名老二。陀思妥耶夫斯基患有癲癇病,9歲首次發病,之後間或發作伴其一生。1845年,在涅克拉索夫的鼓勵下,陀思妥耶夫斯基寫出他的處女作——書信體短篇小說《窮人》,在當時廣獲好評。1847年,陀思妥耶夫斯基對空想社會主義感興趣,參加了彼得堡拉舍夫斯基小組的革命活動,後因牽涉反對沙皇的革命活動而被捕,並於11月16日執行死刑。在行刑之前的一刻才改判成了流放西伯利亞。在西伯利亞,他的思想發生了巨變,同時癲癇症發作的也愈發頻繁。1860年,陀思妥耶夫斯基返回聖彼得堡,次年發表了第一部長篇《被侮辱與被損害的》 。1881年陀思妥耶夫斯基準備寫作《卡拉馬佐夫兄弟》第二部。2月9日他的筆筒掉到地上,滾到柜子底下,他在搬柜子過程中用力過大,結果導致血管破裂,當天去世,彌留前妻子為他朗誦聖經。葬於聖彼得堡。
除了空氣 、土壤 、水和火之外 ,金錢是人類必須與之最經常打交道的自然力之一 。這是今日 ,在陀思妥耶夫斯基逝世一百年之後 ,他的小說依然保持相關性的一個原因 ,如果不是主要原因 。考慮到現代世界的經濟航向 ,也即生活標準的普遍貧困和無差別 ,這位作家可以說是一個先知式現象 。因為在與未來打交道時避免犯錯誤的最佳途徑 ,乃是通過貧窮或犯罪這個稜鏡來認識它 。
在一定程度上,陀思妥耶夫斯基兩個稜鏡都使用 。
陀思妥耶夫斯基狂熱的仰慕者伊莉莎白 ·施塔肯施奈德,是彼得堡的一名社交花,在19世紀70至80年代,她的屋子是文人 、要求擁有普選權的女子 、政客 、藝術家等人物的名副其實的沙龍 。她在日記中寫到 1880年的陀思妥耶夫斯基,這也是作家死前一年 :
……但他是一個小資產階級 ,沒錯 ,小資產階級 。不是上流社會 ,也不是神職人員 ,不是商人 ,也不是像藝術家或學者那樣的怪人 ,而是如假包換的小資產階級 。然而 ,這個小資產階級是最深刻的思想家和天才作家 … …如今他常常出入於貴族階級的宅邸 ,甚至上流權貴的宅邸 。當然 ,他舉止莊重 ,然而他身上的小資產階級特性始終流淌著 。它可以在某些特徵中被看到 ,在私人談話中 ,但尤其是在他的著作中流露出來 … …在他對大資本的描寫中 ,他總是把六千盧布視為一筆巨款 。
這當然不是完全準確的:在《白痴》中,比六千盧布大得多的數目飛入納斯塔西亞 ·菲利波芙娜的火爐 。另一方面 ,在世界文學上最令人心碎的一個場面中 ——沒有任何讀者的良心在經歷這個場面之後還能保持完整 ——《卡拉馬佐夫兄弟 》中的斯涅吉遼夫上尉把不多於兩百盧布的錢跺入積雪堆裡 。然而,重點在於,那六千盧布 (相當於現在的兩萬美元 )在當時可以購買一年的體面生活 。
施塔肯施奈德夫人是她那個時代的社會階層劃分的產物,她所稱的小資產階級,在今天若按年收入而不是社會從屬關係來定義,被稱為中產階級 。換句話說,上述數目既不是大富亦不是赤貧 ,而是可忍受的人類狀況:可使你活得像人的狀況 。六千盧布是中等 、正常生存的貨幣表述,而如果需要成為小資產階級才懂得這個事實,那麼讓我們向小資產階級致敬 。
因為正常 、像人樣的生存,是大多數人類渴求的目標 。因此,一個把六千盧布當成一筆巨款的作家,也就是在一個與大多數人相同的物質和心理層面上運作的作家,即是說,他以生活本身的普遍方式來處理生活,因為,如同自然程序,人類生活的引力作用都是朝著中等方向運動的 。相應地,一個屬於社會階梯較上層或較下層的作家,總會多多少少扭曲生存的畫面,因為,不管是在較上層還是在較下層,他都會從一個過於尖銳的角度來看那畫面 。從上層或下層批評社會 (社會是生活的暱稱)也許可產生偉大讀物 ;但那只是充當內線,使你可以盡一份道德責任罷了 。
再者,一位中產階級作家自己的地位,剛好岌岌可危到足以帶著相當的敏銳觀察下層發生的事情 。相對而言,上層的處境,因其實際位置較高,反而缺乏巨大的魅力。至少,從數字上說,一位中產階級作家處理更多樣的苦難,也因此吸引更多讀者 。不管怎樣,這是陀思妥耶夫斯基贏得廣泛讀者群的原因之一,梅爾維爾 、巴爾扎克 、哈代 、卡夫卡 、喬伊斯 、福克納也是如此 。看來,六千盧布的等值,可確保有偉大的文學 。
然而,重點在於,取得這筆錢,其難度遠遠高於取得數百萬或身無分文,原因很簡單 ,追求基準的人總是多於追求極端的人 。獲得上述數目,以及獲得上述數目的一半或十分之一,所涉及的人類心靈掙扎,遠遠多於任何致富計劃或任何形式的苦行主義 。事實上 ,所涉及的數目愈小,人們為獲得它而投入的情緒就愈大 。這麼說來,其拿手好戲是處理人類心靈種種錯綜複雜關係的陀思妥耶夫斯基 ,把六千盧布視為一筆巨款 ,其理由就再明顯不過了。對他來說,這意味著一大筆人類投資,一大筆細微差別,一大筆文學 。簡言之,這與其說是貨真價實的錢,不如說是形上學的錢 。
幾乎沒有例外地,他的小說描寫的都是生活在狹窄環境中的人 。這種素材本身,確保令人廢寢忘食的閱讀 。然而,使陀思妥耶夫斯基變成偉大作家的,既不是他的題材那不可避免的錯綜複雜,甚至也不是他心靈獨特的深度和他同情的能力,而是他所使用的工具,或毋寧說,他所使用的材料的組織,也即俄羅斯語言 。
就錯綜複雜而言,其名詞常常自鳴得意地坐在句尾 、其主要力量不在於陳述而在於從句的俄語,是極其便利的 。這不是你們那 「不是 /就是 」的分析性語言 ——這是 「儘管 」的語言 。如同一張鈔票換成零錢,每一個陳述的意念在俄語中立即蘑菇似的迅速擴散 ,發展成其對立面,而其句法最愛表達的莫過於懷疑和自貶 。俄語的多音節特性 (一個詞平均有三至四個音節 )所揭示的由一個詞覆蓋的現象所包含的自然 、原始的力量 ,遠勝於任何理性分析所能揭示的,而一個作家有時候不是發展其思想,而是撞見並乾脆陶醉於那個詞的悅耳內容,從而轉變話題,朝著一個意料不到的方向運動 。而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作品中,我們目睹題材的形上學與語言的形上學之間一種非同尋常的摩擦力,其強度近乎施虐狂 。
他最充分地利用俄語的不規則語法 。他的句子有一種發燒 、歇斯底裡 、乖僻的步速 ,它們的詞彙學內容幾乎是美文 、口語和官僚語言的瘋狂大雜燴 。確實,他絕非悠閒地寫作 。就像他的人物一樣,他寫作是為了餬口 :永遠有債主或最後限期在等待他 。不過,對一個受最後限期困擾的作家來說,他的離題是非同尋常的,而這些離題,我敢說,更多是由語言引起的,而不是由情節的要求引起的 。讀他,你不能不想到,意識流不是源自意識 ,而是源自一個詞,這個詞改變或重新定位你的意識 。
不,他不是語言的受害者;但他對人類心靈的處理顯然太尋根問底了,根本談不上是他宣稱自己所屬的俄羅斯東正教,而這種處理的質量之高,主要受惠於句法而不是信條 。每一個寫作生涯,都起始於個人對成聖 、對自我改進的追求 。遲早,通常很早,一個人便會發現他的筆完成的東西遠遠多於他的靈魂 。這個發現,常常會在一個人內部創造一種難以忍受的分裂 ,並且部分地造成了文學在某些不明就裡的人群中享受的神靈附體的聲譽 。可以說,這也蠻好,因為六翼天使所失幾乎總是凡人所得 。此外,無論走哪個極端,本身都是沉悶的,而在一位好作家那裡,我們永遠聽到高天與排水溝的對話 。如果一個人或其手稿沒有因此而毀掉 (像果戈理的 《死魂靈 》第二部 ),則這種分裂恰恰創造了一位作家,因而他的工作也就變成了使他的筆追上他的靈魂 。
這就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全部秘密,除了他的筆把他的靈魂推至他的信條也即俄羅斯東正教的邊界以外 。因為成為一個作家總是意味著成為一個新教徒,或者至少可以說,意味著奉行新教徒對人的看法 。雖然無論是在俄羅斯東正教還是羅馬天主教中,人被全能的上帝或他的教會評判,但是在清教中,卻是人使自己接受相當於最後審判的個人審判 。在這樣做的時候,他對自己比造物主對他,甚至比教會對他更無情,原因之一是他比兩者之中任何一方都更了解他自己 (他作如此想 ),於是不想原諒,或者更確切地說,無法原諒 。鑑於沒有任何作家只為自己的教區寫作 ,因此一個文學人物及其行為就應得到公平審判 。調查愈是徹底,就愈是逼真,而逼真是作家首先追求的東西 。在文學中,神恩算不了什麼 ;這就是為什麼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聖人渾身發臭 。
當然,他是 「高尚事業 」也即基督教事業的偉大捍衛者 。但是,想想吧,再也沒有比他更好的魔鬼辯護人了 。他秉承古典主義的原則,認為在你擺出你的理由之前,無論你覺得自己多么正確或正義,你都必須列舉對立面的所有理由 。並不是說在列舉這些理由的過程中你會被對立面說服,而是列舉本身就是一種無比全神貫注的過程 。你最終不一定就會脫離你原本的立場,但是在替魔鬼列舉完所有理由之後,再說出你的信條的格言,這時你已經是帶著懷舊而不是帶著熱情來說了 。這個列舉過程本身也增加了逼真性 。
但是這位作家的主人公在讀者面前以近乎加爾文主義的固執裸露他們的靈魂,並非只是為了逼真性 。尚有某種東西迫使陀思妥耶夫斯基把他們的生活從裡到外翻出來,攤開他們骯髒的精神亞麻布的每一個褶層和每一條皺紋;並且這也不是為了追求真理 。因為他的調查結果所顯示的,不止是真理 ;它們暴露了生活的織物,而這織物是襤褸的 。
那股迫使他這樣做的力量,是他的語言那無所不吃的雜食性,它最終達到了這樣的程度,就連上帝 、人 、現實 、罪責 、死亡 、無限 、拯救 、空氣 、土壤 、水 、火 、金錢也無法滿足它;於是它撲向自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