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去世前,一直在囑託我,一定要把她跟「眼鏡」埋到一起。
娘命苦,十七歲那年由媒婆說合,娘給了鄰村的王栓。王栓是趕馬車的,人高馬大,力大無比,一人多高的牲口他雙手一使勁,就能把牲口扳倒在地。娘嫁到他家的當天晚上,就被他痛打一頓。他說,這人跟牲口一樣,事先得調教,不然上不了套。可憐娘被打得遍體鱗傷,起不了炕,那王栓把娘往炕上一扔,自己便套車出門了。
娘就是在那時認識「眼鏡」的。
娘躺在炕上渴得嗓子冒煙,想喝水。就在這時,屋裡傳來腳步聲,隨著一聲「家裡有人嗎」?一個戴眼鏡、文質彬彬的漢子出現在門口。他怯怯地問,大嫂能給碗水喝嗎?娘艱難地翻起身,只喊了聲水,就暈了過去,等娘再醒過來,自己已半靠在「眼鏡」的懷中,「眼鏡」正端著半碗熱水餵自己呢。就在這時,王栓闖了進來。他不由分說,就把那「眼鏡」當牲口給按倒在地上。
娘的,敢沾老子的腥,看我不打斷你腿!
「眼鏡」在地上抱頭求饒,說我啥都沒幹呀,只是要碗水喝。
要水喝我婆姨能鑽到你懷裡,騙鬼哩?王栓抬手就要打。
娘知道王栓手重,弄不好真要出人命。於是她說,人家好意為我燒開水,你瞎說什麼呀。說著,娘強撐著身子下了炕,緊緊抱住王栓,扭頭對地上的「眼鏡」喊,不關你的事,還不快走!「眼鏡」見狀趕忙爬起來跑了出去。
接下來,娘又被毒打一頓不說,還被趕回了娘家,休了。
那個年代,被丈夫趕回娘家是一件很丟人的事,娘憋在家裡不敢出門。好在不出半年,就有人上門求親。
來人在堂屋跟姥爺姥姥說話,娘悄悄從門窗往裡瞅。這一看不由叫出了聲,驚動了屋裡的人。來人原來就是「眼鏡」。
娘說,你還來幹什麼?
「眼鏡」說,你讓我找得好苦。我來娶你!
娘說,我不會跟你的。那樣他王栓休我不就有了口實了嗎?
「眼鏡」說,不管怎樣,我這輩子欠你的,我一定要還!話還沒完,「眼鏡」被娘趕出了家門。
後來,「眼鏡」又來過幾次,娘都沒見他。再後來,娘匆匆嫁了。夫家很遠,在百裡之外的山裡,男人都快四十了,一直打光棍,娘要不是有「眼鏡」這檔子事,萬萬不會嫁他的。男人一到晚上就把娘折騰個半死,娘從此害怕夜晚。我就是在第二年的冬天,來到這個世界上的。
我還未滿月,男人便又瘋狂地折騰娘。一天夜裡,男人正在興頭上,突然尖叫一聲,山倒一般趴到娘身上不動了。娘用力推開男人,只見他雙目圓睜,已氣絕身亡。娘嚇壞了,又羞於說出實情,被家族長者關押起來,聲稱說不清原因就拿她給男人殉葬。娘被反鎖在屋裡,摟著我一個勁地哭,沒了主意。
半夜裡,娘聽後牆窗外有動靜,不多一會兒,後窗爬進一個人,他低聲說,別出聲,我來救你!說完,那人幫娘爬到窗外,又把我遞給娘。然後我們一起坐上一輛馬車,飛快朝山外逃去。直到天擦亮,娘才知道救自己的原來是「眼鏡」。
娘低低地問了一聲,你還沒成家?「眼鏡」頭也不回地答道,沒。
娘說,你真傻,我這樣的人不值得你等。
「眼鏡」說,不等那才叫傻。
娘眼裡湧出淚水,想說什麼又把話咽了回去。隨後他們不再說話,伴隨他們的只有嘚嘚的馬蹄聲。
娘感激「眼鏡」,幾次都想應了他,可沒等娘說呢,「眼鏡」就被抓進了大牢,罪名是與娘合謀殺夫。沒多久「眼鏡」就死在牢裡。
事後娘才知道,是「眼鏡」把一切攬在他的頭上,我們娘倆才逃過一劫。
「眼鏡」死後不久,我們家來了一條半大黑犬,全身黑色,唯獨兩眼上方有兩個小黃點,酷似一副眼鏡。娘說,它就是「眼鏡」。
這條狗與娘形影不離,足足相伴了八年。
娘彌留之際,那條狗一直守在床前。娘對我說,「眼鏡」叫我去呢。
可我不知道他葬身何處呀?
娘看那狗一眼說,它知道,它會領你去。
出喪這天,烏雲低垂,淚雨點點,那條狗默默地朝荒野走去,我扶樞跟在後面。許久,我們來到一處山坡前,那狗在荒草叢中的一處墳塋前停了下來,發出低沉的「嗚嗚」聲。
娘做了鬼妻,那狗也不見了蹤影。我好生奇怪,想它肯定跟娘一起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