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後的清晨,被雨過濾後的空氣清新純淨,一條彩虹掛在天上,是那麼的氣勢磅礴,那麼絢麗如花。明麗的七彩延伸著天際的無限,涵納著廊橋、樓閣的淡然寧靜,與蔥蔥鬱鬱延綿地綠色仿佛相連接。偉人「赤橙黃綠青藍紫,誰持彩練當空舞」的詩句,在我腦海中橫空出世,導向著我的思維,沿著那條路一直走去。
一個人的清晨再寧靜不過,然而,故鄉那蔥綠的底色,像雲煙在我心中縈繞升騰。那大海呼嘯般的蘆葦蕩,那碧綠如綢的秧苗,那風雖靜但依然婀娜的垂柳,更有小橋下隨流漂浮而去的向日葵葉子,還有那點水後高飛入雲的綠蜻蜓……此時的我,完全不像晨起的休閒者,倒像一個化了裝的詩人,一個懷揣重重戀鄉情結的返鄉者。
此時置身此地,讓我想起了沈從文《邊城》中,月光下像小鳥安睡在綠色中的小鎮;錢鍾書《圍城》中,瞪著綠色眼睛飄在林間煙霧似的螢火蟲;劉白羽《長江三日》中,那碧綠如翡翠的三峽……
文人辛辛苦苦描摹了綠色,可我總覺得虛幻,但我生活中重要的人和事,皆是在真實的綠色中入場的,譬如我們的祖祖輩輩,不就是在前赴後繼地種植綠色中繁衍生息。
三嫂子外號叫綠蝴蝶,是遠近聞名種植蔬菜的把式,她鍾情綠色,用綠色演繹了自己的詩意人生。那年,她穿著一身綠色裙裝(布拉吉)嫁到俺們村,一進門,四爺顫抖著兩手,把四奶推向了前臺,嘴角哆嗦著說,快掏,快,改口費,改口費啊!四奶更是緊張得不得了,一使勁,錢是掏出來了,口袋扯了,耷拉著。那是一百零一元。按農村老理兒,錢交到媳婦手裡後,婆婆再拿回一元,這叫「百裡挑一」。接下來,三嫂一聲「爸媽」,我要這一元,因這錢上的圖案,是綠色和豐收,我喜歡,顛覆了俺們村百餘年的認知。三嫂又說,爸,媽,您是說百裡挑一認可了我,可我相中的是咱這綠樹成蔭的家。
多少年過去了,三哥走了,三嫂子也成了三奶奶。然而,孤獨沒能讓她沉寂,深究起來,無疑是她在用綠色填充著自己夢中的世界。她在院裡種了許多花草,其中最多的是葫蘆。她說,葫蘆呀,葉肥蔓長,爬過牆去的那些蔓上結不結葫蘆?長成啥樣?叫人動心思。
秋天裡,肥綠的葫蘆葉變成金黃的心型,葫蘆該摘了。三嫂子小心地扯動著那老韌的蔓,突然感覺到了沉重,她的心一下子提到嗓子眼,預感到她和隔壁孤寡的李哥……這不奇怪,老鄰舊居多少年了,李哥的為人她再了解不過。扯不動了,她搬來梯子探頭一看,一個碩大的葫蘆結在李哥閒置的鳥籠內。李哥來了,扯著嗓門嚷嚷,他嬸子,緣分哪!緣分!她急眼了,紅著臉說,你嚷啥!嚷啥?這種事能滿世界嚷嚷嗎!臊死人了……
我很重情因綠色和我發生過聯繫的人。義林兄曾送我一盆花,說是曇花,並囑咐我,這花夜間開且開花時間很短,不要錯過「曇花一現」的體驗呦。我養了整整四年了,我沒有希冀「曇花一現」的奢望,但我陶醉的是它那連綿不斷生長,四季常青的綠色。也許長期和它對視,我的血脈中有了它的基因。我越來越相信,我性格中的沉穩、舒緩、淡定、坦然、重情、重義……都源於它,尤其是對故鄉那一片綠色的熱忱。
太陽跳出了雲層,遠景和近景更加清晰明快。一條木質廊道沿著曲曲彎彎的小路向前延伸,廊道的右側是荷花盛開的池塘;左側是白蠟、國槐、垂柳、金葉榆、千頭椿、海棠、桃樹、金枝槐競秀的林帶和鮮花奼紫嫣紅的花徑;再往前看,是綠茵茵的稻田。聞到來自林間的香氣,給人以幸福感的同時,讓你口舌生津。那野性十足的陌生花果,出現在你面前,看到它們的盎然,感受到「萬物生長」和生命的蓬勃盎然。
腳踩琴鍵般的木質廊道,我仿佛是一位獨領風騷的演奏大師。用慢拍示意鳥啁啾,花歡笑,樹搖晃,水蕩漾。風從遠方來,我忽地轉身,一甩頭,一揮手,一曲合弦轟然而起:花演繹著我夢中的芭蕾,樹吶喊著故鄉質樸的曾經,蕩波的池水複製著江南的模樣,讓你豁然開朗,敞開心扉,跟隨著綠色的呼吸,肆意地吐納著你內心的歡快。累嗎?請到這裡來;糾結嗎?請到這裡來;煩惱嗎?也請你到這裡來。看樹、看花、看水、看草,一切困苦會悄然而退,無疑這裡的綠色有著頤養和治癒的功能。我無法不陶醉,因為我又想到了小時走這條路的情景,也讓我靜下心來,審視眼前的綠色。
眼中的荷花池,也許因詞彙的貧乏難以為美。但我總覺得,是荷花用微笑在講動人的故事。不是嗎?你看那肥大的蓮葉,帶著歡呼般地扭動仰望天空,那伸向天空的花萼託舉著花朵,洋洋自得地搖晃著向四下張望。紅色的、綠色的、粉色的在相互審視的同時,發出會心的笑。微風吹過,綠蜻蜓飛上飛下,不時落在漂動的荷葉上,以葉為舟顛蕩著泛水的歡樂。那池塘邊的水蔥、香蒲和蘆葦,帶著一副親水的模樣,或彎腰、或沉思、或張目,宣洩著各自的歡愉與滿足。
我情鍾稻田,由來已久。看到水擁綠茵的稻田,我蹲了下來,用手撫摸著那如綢帶的綠葉。此時的心路是多元的,也許這就是我心潮澎湃之故。我們的布衣祖先,很可能在這片鹽鹼地上,祭過天、拜過神、深愛過、哭泣過、祈求過、憂傷過,那喜淚或悲淚,和著雨水、露水滲下去,一滴滴走過萬載千年,帶著那深情悲壯的記憶,來到我們面前的,已是汪汪一脈的清流之水。故而,我們看到的一株水稻的形象──樸實謙卑、誠懇柔和,有著母性的羞澀和溫情。一畝方田,金黃的稻浪翻動著時間的頁碼;一群麻雀在稻浪裡沐浴遊戲;一排排河柳婀娜搖曳,輕撫著身邊的蘆葦。一陣風吹過,大地颯然隨風飄舞歌唱,到處是詩,處處有歌,天地渾然一體,合奏出一首妙曼的《春江花月夜》。這裡重現了我記憶裡的故鄉,在我故鄉的歲月和記憶裡,竟有如此多的淳樸的語言和詞彙,藏著那麼多秘密,因為有秘密,就會有故事,就會有詩,有遠方、有底蘊,有讓人回味無窮的喜悅和驕傲。
我還喜歡垂柳、海棠、桃樹,以「靜」看世界「動」的樣子,因樹種涵蓋著地域文化,是我們這一方人感物喻志的象徵。譬如垂柳。在外這些年,不管走到哪裡,看到垂柳就會想到故鄉。它們佇立不動,仰看著天空和流雲,一聲不吭,一副淡定從容的樣子,這讓我想到母性、悲憫、忠貞、柔韌、隨性和自然。不管是誰,不管你能否意識到:我的靈魂寓居於眼前這棵棵垂柳的軀幹中。
盛夏,是一切生物最繁盛的季節,廊道邊的混生林帶更是如此。自然是什麼?讓我說,自然很大程度顯現的是綠色,不太確切地說綠色就是自然。也許人們注意到了看似無序的自然,卻有著人所不能破解的密碼。廊道邊的綠色林帶向我們註解了什麼?也許答案不同,但「宜林則林,宜水則水、宜田則田,宜草則草」的自然法則,涵蓋了園林設計者獨到匠心。
我驚喜於我的故鄉,再現了過往和南方的景致,這是一大進步,是一種「播種一片綠,造福一方人」的雄魄。很顯然,對我們而言,我們渴望「南方」出現在北方,因我們需要「南方」的風情、芬芳、詩情與故鄉熨帖、細膩又粗獷的田園生活相切相融,相得益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