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睡你和被你睡是差不多的。
無非是兩具肉體碰撞的力,無非是這力催開的花朵。」
五年前,一首《穿過大半個中國去睡你》驚醒了沉睡的詩壇,也在社交網絡掀起巨浪。
比詩歌中滾燙的愛欲更讓人津津樂道的,是作者的身份。
一個39歲,患有腦癱的農婦。
餘秀華。
自從進入公眾視野,圍繞她的爭議從未間斷。
在公眾人物普遍藏起情緒,謹言慎行的當下,她又因為高超的罵人技巧喜提「鍵盤俠剋星」、「戰鬥系女詩人」的稱號。
關注餘秀華的人想必知道,她是歌手李健多年鐵粉。
但她不去看演唱會,也不給人發私信打電話,最熱切的舉動不過是借李健的名字抒發自己對愛情的渴望。
李健妻子還曾給她留言鼓勵,可正義感過剩的網友卻忍不住挑刺:
「你這樣會打擾別人的,喜歡放心裡就好。」
豈料餘秀華直接一瓢滾水潑了出去:
「打擾就打擾,你又不是他老婆,自作多情!」
一個衛道士倒下,更多衛道士湧了出來。
他們攻擊餘秀華出口成髒,毫無文人氣度。
餘秀華索性就順水推舟,將髒話藝術推向全新的高度。
「啊哈,又有人說老娘說髒話了。對,老娘說了,還很快樂!咋地,詩人不能*誰?我愛董健,不許愛啊?但是沒辦法,人沒死,*猶在,多巴胺告訴我:人間值得!」
短短幾十字層層推進,爆點一浪更比一浪高。
大俗大雅,酣暢淋漓。
事實上,餘秀華單方面碾壓鍵盤俠早就不是一天兩天了。
什麼蕩婦羞辱,身體歧視,道德綁架的套路她都門兒清,三下五除二便懟得噴子屁滾尿流,恨不能回爐重造。
有人希望餘秀華開班授課,將反槓技能發揚光大,也有人對此深感失望:
「詩人應該把美好帶給我們,你終究還是沒能洗去你農村婦女的劣根性。」
可事實上,精緻和粗糲並非水火不容。
餘秀華作品裡那些飄在雲端的詩意,不是憑空蹦出來的。
它正脫胎於鄉間田野的泥濘、年久失修的宅院裡剝落的牆皮、亦或是年復一年經受煙燻火燎的灶臺。
農婦、詩人、腦癱,這些身份都指向她,但都不能定義萬分之一的她。
潮水般的謾罵質疑也未曾淹沒她,反而澆灌出一種爆裂開來的燦爛。
倘若湊近看,你會發現這燦爛中,還夾雜著明顯的血汙。
戰鬥力爆棚的餘秀華,從一出生,就不得不開始對抗。
1976年,湖北漢江邊上,一個名叫橫店的小村莊。
接生醫生早早剪斷餘秀華的臍帶,導致她腦部缺氧,掙扎4天,才發出第一聲啼哭。
腦癱就此跟上了她。
村裡同齡孩子都學會走路的時候,餘秀華連坐起來都相當困難,一不留神便會從板凳上摔下,最後只能墊棉被躺著。
到了入學的年紀,父親每天背著她上下學,惹來不少同學嘲笑。
後來她執意自己拄拐杖走,常常摔得頭破血流。
那個年代的農村,迷信思想大行其道,赤腳醫生遍地開花。
父母替餘秀華覓得一「神醫」,「神醫」掐指一算說她身患殘疾是因為上輩子作惡多端。
這個說法無疑加劇了她的痛苦。
像一隻沉默的羔羊,她不知道如何回擊外界的嬉笑,以及稀釋父母將希望都壓在弟弟身上的失落。
只能反覆自問,為何前生不做好事?
中考那年,弟弟分數比她高了一截,順利獲得升學資格。
餘秀華不服,一個人跑去鎮上找高中校長,爭取到繼續讀書的機會。
就這樣,她一路讀到高三。
一次語文考試,老師因為她字跡難看給作文批了0分。
餘秀華咽不下這口氣,把書本燒了個精光,徹底斷了讀書的念想。
那一年,她19歲。
輟學沒多久,擔心她老無所依的父母開始替她張羅婚事。
1995年,從家鄉四川一路流落到湖北,比她大十二歲的尹世平入贅,成為上門女婿。
倉促的結合,給本就漏洞百出的命運又添上沉重的一筆。
兩三年下來,對婚姻漸漸有了概念的餘秀華,愁雲密布地想從丈夫身上找出一點喜歡的地方來,卻發現比找金子更難。
周圍人不解:
一個殘疾人憑什麼看不上健全人?
她沒法告訴他們,自己笨拙的身體裡住著羽翼漸豐的靈魂,一隻掉隊的小魚,一片雲的流動,幾株麥子的摩擦都能讓它為之震顫。
將這些震顫付諸筆端,便有了詩。
一個人搖搖晃晃地在人間走動的時候,詩歌充當了一根拐杖,支撐她與粗糲的生活繼續磨合。
陸陸續續,她的作品在報紙上發表,但稿費微薄。
為了自我證明,2012年,她隻身一人前往溫州打工。
在一家生產電腦貼膜的殘疾人福利廠,她每天工作12小時,瘦了10斤,不到一個月就被父母叫回家。
父母會老,丈夫靠不住,兒子會有自己的家。
考慮到今後的悽涼晚景,她還想到乞討。
在荊門市,她找了一個師傅,照著指點買了一隻碗。
等真的站到人來人往的大街上,卻怎麼也跪不下去。
「一個小時/他的瓷碗響了六次/我抱緊新買的瓷碗,夾緊我的尾巴/我忽然想起了幾個字——人性繁華。」
——她在詩中如此形容當時的場景。
兜兜轉轉,最後她還是回到了橫店村,重新做回農婦。
採棉花,摘苞谷,養兔子,寫詩。
一邊往人性更深處探索,一邊繼續接受現實的炙烤。
轉折點發生在2015年。
因為《穿過大半個中國去睡你》一炮而紅後,各路媒體出版社快要把餘秀華的家踏平,甚至有編輯放話:
「就算跪下也要把你籤下來。」
名利滾滾而來。
去了很多地方,見了很多人,有一樁大事卻始終懸而未決。
她對婚姻的忍耐,已經到了極點。
「那時候有鋪天蓋地的憂愁,19歲的婚姻裡,我的身體沒有一塊完好的地方。」
尹世平常年在外打工,對家庭所盡的責任極其有限,直到兒子上高中才勉強支付了部分學費。
比這更要命的,是夫妻二人精神上的隔膜,簡直稱得上銅牆鐵壁。
尹世平一看到她在電腦上敲字就煩躁,她看見丈夫坐在那裡,也無端覺得不順眼。
兩個相異的靈魂,沒有一絲一毫可以連結的地方。
久而久之,他們成了互相戕害的暴君。
她筆下的「性」那麼熱烈奔湧,可是從很年輕的時候起,她就拒絕和他同寢。
實在拒絕不過,整個過程就不吭不響,還用被子死死蒙住頭。
對一個男人最大的冷漠和蔑視莫過於此。
在尹世平眼裡,和餘秀華的婚姻,是他一個健全人的屈就,餘秀華給他的該是感恩,尊重,甚至低聲下氣。
「在這人世間你有什麼,你說話不清楚,走路不穩。
你這個狗屁不是的女人憑什麼,憑什麼不在我面前低聲下氣?」
尊嚴受挫的尹世平,開始報復性地踐踏妻子的尊嚴。
在她跌倒的時候,在她一身泥濘跌跌撞撞回家的時候,肆意嘲笑她,責罵她,甚至在她午夜生病的時候把她一腳踢下床。
酒桌上,他和工友們嘲笑餘秀華:
「女人就是豬,全靠你會哄。」
在外打工他常常酗酒,掙了點錢喜歡去風塵場所。
夾縫偷歡,還成了他在餘秀華面前炫耀的資本。
他喝醉酒了,他說在北京有一個女人比我好看/沒有活路的時候,他們就去跳舞/他喜歡跳舞的女人/喜歡看她們的屁股搖來搖去……
他揪著我的頭髮,把我往牆上磕的時候/小巫不停地搖尾巴/對於一個不怕疼的人,他無能為力。
《我養的狗,叫小巫》
有一年春節,尹世平被老闆拖欠800元工資。他連哄帶騙拉上餘秀華去討薪,讓她攔老闆的車,
「你是殘疾人,老闆不敢撞。」
餘秀華問,如果真撞上來怎麼辦?
尹世平沉默了。
餘秀華轉身就走,心涼成一片。
自己的生命在丈夫眼中只值800塊,還不如一頭豬。
婚姻腐爛至此,當餘秀華再次提出離婚時,尹世平卻死活不同意。
「你以前是個什麼人,人家肯跟你結婚?作為殘疾人,我同情你,現在你出名了,你反過來不要我了?如果你敢離,那就搞臭你!」
他寧可賴在早已死亡的婚姻裡,也不願被一個殘疾女人拋棄。
最後,忍無可忍的於秀華開出交換條件:
這個月離婚給15萬,下個月10萬。
這差不多是她當時一半的版稅。
見錢眼開的尹世平,終於在協議上簽了字。
那一天,離他們結婚20周年只有10天。
雪正開始融化,陽光好得仿佛人間沒有悲傷。
餘秀華把離婚證領回來以後,母親哭了很久。
當時她已肝癌晚期,滿頭黑髮被一頂暗沉的毛線帽取代。
「你怎麼心就那麼硬?你以後怎麼辦?」
餘秀華反唇相譏:「心硬也是你給的。」
她並非不理解,母親眼淚裡的疼愛和深深擔憂。
只是人生苦短,如果註定和讓自己孤獨的人終老,如果月光一般的靈魂,始終只能孤懸天際,那麼世界再大,於她而言也不過是個無情的窯子。
可惜母親至死也未曾懂得。
對男人來說,離婚大概只是甩掉一件舊衣裳。
可對女人而言,離婚是甩掉一個制度,呼吸的空氣都和從前大不一樣。
在沒有爭吵沒有猜忌的寧靜日子裡,餘秀華仿佛重新變回了小女孩。
她買很多夏天的裙子,還去美容院做了紋眉和染唇,花費一兩千,心疼,卻又覺得值。
愛情、欲望,她詩歌裡永恆的主題也因此煥發新生。
有時濃烈繾綣,有時又靜謐鬆軟。
與此同時,批判她「蕩婦體」,「下半身寫作」的聲音愈演愈烈。
在為數眾多的道德婊眼中,女人的情慾應當是躲在幽暗角落裡悄然生長的苔蘚,見不得光。
漂亮女人偶爾眉目傳情尚且有觀賞性可言,而一個殘疾的、其貌不揚的老女人堂而皇之揚起性慾的風帆,這顯然戳中了他們的怒點。
可餘秀華又豈會妥協。
一句「我就是蕩婦,你怎麼著吧?」把人堵得啞口無言。
嫌不過癮,還寫了首詩昭告天下:
「來,封我為蕩婦吧,不然對不起這春風浩蕩裡的遇見。」
她的坦蕩敞亮,讓衛道士的狹隘與猥瑣無處遁形。
那些飽滿的燃燒的無所顧忌的詞句所承載的,絕不僅僅是生理層面的快感,它更指向靈欲結合的,不帶任何功利色彩,近乎宗教般虔誠的愛情。
但靈魂寄居在這樣的軀體裡,愛而不得顯然是常態。
年輕時她跟一個電臺主持人聊得投機,醉酒時忍不住跑去找對方,最後驚動了110;
《搖搖晃晃的人間》拍攝期間,她又愛上一個男作家,跨年夜表白失敗後,她難過得哭了一整夜,哭到吐血,胃裡翻江倒海。
一次次的追逐,一次次的傷筋動骨,愛欲不曾熄滅,但她也學會了自我防禦。
「我有一份深情,卻把它分成了二十份,它們因為零碎,而讓我躲避了孤注一擲的危險。」
於是你會看到,她的表白對象時而是李健,時而是董郎。
詩歌研討會上,初次見面的男詩人客套:「今天很榮幸和你坐在一起。」
餘秀華笑得花枝亂顫,「今天很幸福和你坐在一起。」
畫風立馬成了打情罵俏。
她拿著自己的詩集讀詩,導演範儉在一邊架著攝像機拍她,
「下面讀一首給範儉的詩——《今夜我特別想你》。」
說這話時,她神情蕩漾如同少女。
範儉一副拿她沒轍的樣子。
她大大咧咧撩很多人,以此避免全情投入地愛一個人。
輕佻灑脫的背後,始終有一縷清醒的苦楚。
「一個能夠升起月亮的身體,必然也馱住了無數次日落。」
對餘秀華而言,命運一開始就把她拋到一望無際的沼澤裡,她的掙扎在上帝眼裡或許像個笑話。
而這樣的笑話又不得不鬧出來。
那足以衝破肉體束縛的蓬勃生命力,讓她沒法低眉順眼,隱匿自己的聲音,只能以尖銳的姿態對抗,咬牙把壓抑的生活頂開一個呼吸口。
她也曾自卑得無以復加,如同春天裡提心弔膽的稗子,隨時擔心被清除。
幸好後來她發現了內心的巨大礦場,通過寫作讓那些珍貴的礦藏得見天日。
生理上的缺陷依舊無解,但卻再也無法遮蔽她的內在光芒。
「優雅不是一個人生活的重要部分,它不過是一個女人綢緞似的哀愁裡的一根絲線」。
再有人試圖對她外形羞辱,或是高高在上的憐憫,她都會毫不客氣地懟回去。
「真不知道有誰配憐憫我,這些出生了幾十年還胎位不正的人啊!」
「你是性殘廢,包括人性和生理方面的性。贈予所有罵我殘疾的人。」
當初很多人通過衝突強烈的標籤認識她,但如果可以,餘秀華更希望人們讀她的詩歌時,忘記她的所有外在身份。
只需要知道她是一個情感充沛,觸角靈敏的女人。
愛,是她心靈唯一的殘疾,也是畢生無法捨棄的追求。
兩月前,她在快手直播念誦自己的詩歌。
紅唇紅衣,鮮活生動。
那些瑰麗的字詞從她口中艱難地蹦出來,水銀洩地一般,把我們往春天的路上帶。
媒體稱她為女性解放的先驅,她卻說:
「我並不是追求女性的解放,我是追求我個人的解放,一個人能夠解救自己,就等於解救了一批人。」
紛繁塵世,多少人擁有健全的身軀,卻把自己囚禁在世俗規訓的人生模板裡,唯恐越雷池一步。
最終他們都成了庸常秩序的維護者,不知生命力為何物。
而餘秀華的珍貴之處就在於,吞下了生活的不堪和沉重後,依然有騰空而起的能量,以及未曾熄滅的豐盛欲望。
給文章點個「在看」,無論何時,不要害怕冒犯,不要放棄抵抗和自我哺育。
做自己,意義會來找你的。
▍作者簡介:啊窺,華南區到點下班第一人。關注家庭雜誌(ID:jiatingzazhi),專為愛家愛生活的你打造的閱讀平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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