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邂逅了潘家園的年畫,年年春節我都激蕩起購置年貨的熱情。一切符號都是基於視覺元素的隱喻。圖像是真真能帶來好運的,就像腦海中信息的有序折返,恰恰是宗教產品發生效應的心原基礎。
自然地,年畫成了我獨特信仰體系的一部分。在這個體系中,心想事成大法藉助一幅信息足量的年畫得到加持——這幅特別的畫,專為新年祝福製造。它所有的視覺符號,都承載著一場宏大的恩典,那便是舊曆的新年。
有時候,朋友聽到我的故事,也會動起加入「拜新年教」的念頭。有的恰逢備孕,託我帶一幅求子主題的。這樣的年畫比比皆是。也有少女思春,想求桃花,就顯得沒那麼容易。常常要跑好些個攤位,從一堆複雜的民間彩繪中辨認出和合二仙頑劣的身姿,小心翼翼包裝起來,生怕卷壞了找不來第二份。為什麼這類主題如此稀少?想想看,過年是一家人團聚的日子,每個家庭成員都因此收到來自文明中心的祝福。對於早已過了成家年齡卻依然煢煢孑立的單身狗來說,姻緣已經如此不易,連個對象都找不來,還有什麼資格貼年畫過年?!
但對於我這樣喜歡年畫的單身狗來說,桃花的重要性遠遠比不上藝術原力所能帶來的靈魂升騰。反正都已經是「教主」了,有些事緩一緩也沒什麼所謂。然而「自我指涉」真是個讓我十多年來魂牽夢縈的後現代完美圖示,簡單說就是在一件被造物當中表現創造本身。按我個人對智商超群的理解,這東西就是真正的上帝視角。當你嘗試把創世當成自己的本職工作,你離妄想症和輕躁狂就不遠了。這兩種氣質是否具備,是能否成為頂級政客或天才藝術家的關鍵。
前些天我買了一套馬克-安託萬·馬修的圖像小說《夢之囚徒》,這貨就是個天才,上世紀八十年代的天才。這個系列中的《無限循環》探索了紙質出版物作為一種創世介質的無限可能性,主人公因為裝幀事故穿越次元壁,成為缺席的人,並由此導致時空錯位,人物和故事脫節。封面甚至出現在中間的某一頁,並因為故事已經在進行而使得次要人物有了「似曾相識」的感覺。這本書同時也把某種自我指涉性發揮到了喪心病狂的地步,比如:
故事中的人物一直在虛空中等待劇本。在故事的後半段,主人公醒來,故事繼續,封面出現,無限循環。
同時期(1980s)的國產年畫當然不可能如此脫韁,但它們以另一種方式詮釋了如何在後現代濃鬱的氛圍中歡歡喜喜過大年。
這是我收的年畫中最值錢的一幅,它誕生於我出生的一九八七,名為《錦上添花》。從畫面可以看出,女主人公是一位值得尊敬的藝術工作者。她正拿著畫筆為手中的這件藝術品潤色。這件藝術品可能是瓷器,也可能泥塑、麵塑、木雕、琉璃。材質(形式)不重要,它表現的(內容)就是年畫的主題(主體)本身。如果畫中有一人在畫年畫,那就是最直白的自我指涉。而畫中的女子在雕一個年畫中慣常出現的仙女形象——廣寒宮裡的嫦娥。作為藝術創作者,她使嫦娥變得立體。為什麼要選擇嫦娥?是什麼使得這位仙女確鑿地成為嫦娥?於是我們發現了年畫右下角的玉兔,它是整件藝術品的一部分,它定義了嫦娥。以我們的曆法,一九八七年迎來的是兔年。確切地說,立春之後就是丁卯,而我的生日恰好在丙寅的尾巴上。此外,還有什麼比一位女性塑造另一位由凡入聖的女性更讓人感受到花枝春滿的呢?
更絕妙的是,在主體人物背後的博物架上,擺滿了同樣材質的藝術品,而它們的形象,全都是傳統年畫中最常見的突出主題,比如壽星、和合二仙、騎在大紅鯉魚背上的兩個孩童等。女主人公手持畫筆,嫦娥衣裳中的彩色飄帶則恰好在相應的位置沒有完成著色。「錦上添花」,從時間軸(決定性瞬間)上講,就是這位女藝人最後要完成的幾筆。從空間來說,畫面的左下方確有一束花,根據傳統年畫列錦式的命名規則,這束含有美好寓意的花就是「錦上」所添之「花」。我們再深入這個多重含義的字謎,「錦」指代什麼?畫面對藝術品創作與呈現的描繪,不正像傳統堆錦工藝的藝術效果嗎?跟這幅年畫一樣,堆錦實現了從二維藝術到三維藝術的跨越,而其中的擬態、戲仿、意象堆疊,多多少少構成了一個新的隱喻建立所需的相似性基礎。所以錦上添花,絕不是什麼布料都稱得上「錦」,也不是什麼時刻都配得起這「錦上花」。它遇上了我,這就叫做錦上添花。
第二幅讓我跌宕起伏的年畫印製於一九八六,那是我尚未出生的年份。我把它安置在了客廳電視機的上方。這幅畫借用了傳統年畫中有些爛俗的「娃娃魚」主題,據說大胖娃娃抱著大紅鯉魚的形象最早可追溯至唐代。然而「娃娃魚」發展至今,已經是琳琅滿目,比如一娃娃兩魚、一魚倆娃娃、兩娃娃雙魚、一堆娃娃一條魚、一堆娃娃一堆魚……(聽起來怎麼這麼亂:P)八〇年代出品的年畫一般傾向於給「娃娃魚」一種直觀的解釋,畫面本身呈現出清晰的故事線或邏輯線索,為娃娃和魚這兩個意象之間搭建空間敘事上相對合理的關係。比如,娃娃拿魚竿釣魚,娃娃抱著大魚和水果去探望長輩,一群娃娃在水族館努力學習海洋知識,等等。
回到第二幅畫,金童玉女本身就是中國年畫常見的視覺元素,配上大紅鯉魚,尤其容易土得掉渣。而這幅畫卻出人意料地呈現出高級感。兩個孩子在演一齣戲。看到這裡我登時就決定買下這幅畫。演戲從娃娃抓起,這不就是當下這個戲精社會最徹底的反諷嗎?這齣戲叫《秋江》,是《玉簪記》中的選段。金童玉女身著戲服,扮演的是《玉簪記》中的主角陳妙常和打醬油的艄夫。這一身行頭可不得了,我們甚至有些認不出兩個孩子原本的角色了。到底是誰在扮演誰呢?艄夫原本是要刁難妙常,這幅畫裡反倒被妙常撩起了鬍子。金童玉女就這樣被解構了。然則這個故事又無比的生動,無比的make sense,因為這齣戲原本就發生在船上,江中的魚在畫面中獲得了戲劇中想像空間的合理性。就這樣,傳統年畫中的人物形象,不再是意向性的符號,他們實實在在演起了戲,而且是一出兒童戲。扮演陳妙常的女孩上身披著改良版的洋娃娃風戲服,下身確是日常穿著。這樣的設計凸顯了「扮演」的動作和詼諧的童趣。女孩的裙子是格子式,布滿了十二生肖的圖樣——這又是傳統年畫最為常見的設計素材。八〇年代年畫的普遍風格就是把各種傳統意象融合在服飾、道具、器物、空間之中,通過一些古典油畫的構圖技巧,把它們連綴起來形成一個完整的故事。
女孩腳上穿的是拖鞋,但鞋子前端綁上了只有中式戲服才會用到的流蘇裝飾,所有細節的設計可以用perfect來形容。下面我要講講這幅年畫深刻的寓意(回到一種前現代的語境之中)。陳妙常在努力追趕情郎,走水路,遇上開船的艄夫。早期版本的故事是,艄夫不是什麼好人,想坑錢,最後被聰慧的妙常化解,如願與情郎相會。後來大家覺得這個故事陰暗面太重,把艄夫的形象修改成一個愛看熱鬧的幽默怪老頭,故意刁難妙常,設點阻礙,給她開個玩笑,其實是幫助她實現人生贏家的貴人。從年畫的情節來看,自然是取了後期改造版本的故事。金童玉女假扮艄夫妙常,無非是提醒觀眾,過年了,許個願,別那麼較真!這不都演戲呢!人生如戲,勇敢去追求自己的愛情吧!那些困難和阻礙,不過是命運的艄夫給你開的玩笑,最終都會成就你美滿的愛情果實。感恩生命中每一個,有幽默感有責任心,又愛陪你演戲陪你鬧的小夥伴。
祝大家新春快樂,妙趣橫生,笑口常開!事業和家庭都能錦上添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