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時間是一條長河,現代人所處的位置,猶如前方一個巨大浪頭的浪尖。我們站在浪尖上,向前眺望,是一片茫茫無際的未來,回首看去,是幾百幾千年的歷史與過去。然而不論在哪個時代,人類都有一些共性的需求,比如精神上的連接與歸屬感。陳子昂告訴我們,活在當下絕不是一件輕鬆的易事:「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在世事無常中尋求存在感,是人性的心理本能,為了做到這一點,人往往不得不攀援一些什麼,或者說抓住一些什麼。未來常常是縹緲不可知的,不適合作為攀緣的對象;而過去與歷史則具有相對的穩定性,抓住它,我們就如同有了根,這根深深扎在歷史與文化的土壤中,從無盡的遠古延綿而來。
抓住歷史與文化的最好方式,並不是看歷史書、學習文化知識,這些做法雖然足以餵飽我們的頭腦,卻無法滿足我們的心與身。最好的抓住歷史與文化的方式,是像古人一樣生活。當一個人過著與他的祖先一樣的生活,也是與他的祖祖輩輩一樣的生活時,他會感覺到心有所歸屬,會感覺到自己是家族的一份子,會感覺到自己是文明的海洋中的一顆小水珠,既獨立又融合於這個群體,從而安定下來,作為這個家族、這個民族、這個文化中的一員,度過他既前所未有,又與古相同的一生。
然而時代在發展,文明在前進,現代人想要過古人的生活,往往只能是一種浪漫的幻想。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男耕女織?採菊東籬下?席捲全國的城鎮化趨勢,現代化的電氣設施,快速的生活節奏,社會生產方式的變革,這一切使得現代人不得不去過一種「現代化的新生活」。然而新鮮、自由的生活方式帶來的絕不僅僅是快樂與幸福,還有迷茫和不安。我們與歷史、文化的連接變得前所未有地薄弱,如同斷藕之絲,若存若無。而「儀式」,就是我們與歷史、文化、傳統之間所剩無幾的連接之一。
《詩經·周頌》云:「儀式刑文王之典,日靖四方。」 周武王每日嚴格按照他父親周文王的方式來舉行儀式,以謀求四方安定。
儀式從來只用於「大事」,於帝王而言,治國之事都是大事。於普通人而言,有儀式可循的則是人生中常見的重大事件,或者說重大改變。
法國人類學家Arnoldvan Gennep在他的半生研究成果《過渡禮儀》中寫道:「在任何社會中,個體生活都是從一年齡到另一年齡,從一種職業到另一種職業之過渡……每一個體的一生均由具有相似開頭與結尾之一系列階段所組成:誕生、社會成熟期、結婚、為人之父……以及死亡。其中每一事件都伴有各種儀式」。
於中國傳統文化而言,出生、成年、婚配、死亡,等人生皆有的大事,乃至拜師、從職、為官、建房、退休等事,皆有儀式可循。這些儀式是否如Gennep所說,目標在於「使個體能夠從一確定的境地過渡到另一同樣確定的境地」,尚不能肯定。或者說「儀式有確定的目標」這一假設本身是否成立,也值得質疑。但可以確定的是,這些儀式作為千古流傳的文化現象,必然在從古至今的無數人們心中,起到了特定的社會與心理作用,也促成了相應的現實與心理的轉變。如果能了解其中的心理內涵,傳統儀式的必要性或不必要性便可以得到明確,今人是延續傳統還是推陳出新,也就有了依據。
在日常生活中,我們最熟悉的儀式大約只有婚禮與葬禮。婚禮是獲得與喜慶,葬禮是喪失與哀悼。人生大事,莫非得失。今天我們先談得。談一談中國傳統的婚姻儀式。
總體而言,婚姻是一種結合,既是兩個人的結合,也是兩個家庭乃至兩個家族的結合。中國的婚姻在古代更注重家族的結合,在當代則有所轉向,重點逐漸轉向更小單位的家庭,以及兩個人彼此之間的結合。既然是結合,那麼穩固就比動蕩要好,所以婚姻儀式雖然多種多樣,但大都與「穩固的結合」有關。結合之後,便形成了一個融合的新家庭,也可以說家族的大樹上多了一個新的枝節。新枝要長出新芽,新的家庭要傳承血脈,婚姻幾乎不可避免地和生育有關。於是對生育的祝福乃至保證,也就成為了婚姻儀式的重要組成部分。結合、穩固、生育,這三者可以作為理解各種婚姻儀式及習俗的出發點。
周代《禮記·昏義》中記載了婚姻儀式的六個主要步驟:納採、問名、納吉、納徵、請期、親迎。這六個步驟被稱為「六禮」。中國古代的大多數婚姻儀式都遵從六禮,或是從六禮演變而來。但是華夏文明又是一個多民族融合的大家庭,幅員遼闊,還有許多地區和少數民族的風俗,也在千百年間彼此影響融合,形成了複雜多樣的婚姻習俗與儀式。而近百年,西方文化尤其是基督教文化湧入中國,造成了極大的衝擊,其婚姻儀式也極大影響了現代中國人。由此,中國傳統婚姻儀式並非一個簡單明確的實體,而是多民族多文化流傳演變,互相影響所形成的一個複雜脈絡。限於篇幅,本文只能略微涉及大多數人相對熟悉的,常見的中國傳統婚姻儀式,及其心理內涵。
古代的相親與現代不同。現代相親,是男女以婚姻為目的見面聊天約會,彼此初步了解,看看是否有繼續相處的意向。古代相親,則是雙方的父母分別去看對方的孩子,由父母來判斷對方的長相,人品等,以決定是否進行下一步流程。在古代,相親之前,雙方父母通常早已通過媒人或其他方式,了解到了對方的家境如何,家族的力量是否強大,祖輩的成就或品行等等。而現代社會中,有一些相親活動並不是由長輩發起的,而是由婚戀公司發起,這時候,男女雙方不僅是第一次見面,而且對彼此的家庭條件也幾乎一無所知(網絡上的資料終歸難以讓人直接相信),故而第一次見面,男女雙方不僅僅要考慮對彼此的個人印象,還需要了解對方的家庭條件、經濟實力等,這樣一來,相親的任務未免過重,而相親過程也顯得像一場彼此試探的交易,然而由於雙方彼此的不了解,這樣的弊端幾乎無法避免。
總體而言,相親是婚姻雙方初步達成意向的過程。只有最開始雙方都對彼此基本滿意,未來才有可能發展進一步的關係。這個過程包含了雙方對彼此的情感好惡和價值判斷,被評判的男女雙方。故而相親有時候會「傷人」,多次相親,可能會多次「受傷」,為了不受傷,相親者有時不得不「穿上一幅盔甲」,以面具示人。古代相親,男女雙方不直接見面,長輩見到對方,觀察對方以及表態的方式也較為間接和隱晦,相親失敗所造成的心理創傷及後續影響應該是更小的。然而在現代,男女之間幾乎不可能彼此不見面,直接由父母做決定。真是一樁難事。如果在現代有一種兼顧多個方面的相親方式,也許現代的男男女女在婚戀的開始階段能夠少受一些苦。
談錢俗不俗?俗,但是有必要。聘禮與嫁妝,是雙方家庭對自身經濟實力的展示。兩個人結合,兩個家庭結合,沒有足夠的經濟支撐,穩定性便難以保證。貧賤夫妻不一定百事哀,但是馬斯洛需要層次理論告訴我們,最底層的需要(生存、安全等)沒有得到保證的情況下,高層次的需求(愛,尊重)往往難以為繼。愛情能不能夠超越物質?能,但大多數人不能。
聘禮與嫁妝,在不同的地區有不同的約定俗稱的要求,男女雙方及其家庭也會根據情況提出自己的條件。因此,下聘禮與給嫁妝的過程,也是雙方家庭的一種「比拼」。如果雙方的經濟實力相差懸殊過大,那麼結婚後夫妻二人的關係更難以維持對等。對等並不是說男人和女人要一樣,而是說男人能夠被像男人一樣尊重,女人能夠被像女人一樣尊重。但是如果聘禮或嫁妝沒有達到對方的期望值,那麼婚後的其中一方就有可能會低人一頭,如果有爭吵,一方必定更加理直氣壯,而另一方面難免忍氣吞聲,這樣的婚姻穩定性就更差。
最後,聘禮與嫁妝,是錢,是付出。經濟付出的背後是心理上的付出。為了和對方結婚,願意付出相當的代價,這是對於對方心理價值的認可。不但願意付出,而且真的付出了,這一付出便成為了經濟學上所謂的「沉沒成本」,一經付出便不可能要回來了。把婚姻當生意來算帳未免有些過於現實,但事實上,聘禮與嫁妝的存在,為婚姻的穩定性做出了巨大的貢獻。結婚後兩個人吵起架來,一時情緒激烈想離婚,再想想當初自己花了多大的代價和對方在一起,離婚的念頭便多半又消了下去。在影視作品裡,這樣的鏡頭應不少見:妻子滿臉淚水,對丈夫說:想當初你家裡下了XXXX的聘禮,八抬大轎把我娶回來,現在卻……然後便可看到丈夫一臉悔悟的表情,之後便回心轉意。我們的腦子通常會認為,我越認可什麼,才會越為什麼而付出;而我們的心和身有時卻遵循相反的路線:我越為什麼付出得多,我就越認可什麼。
現代婚姻,聘禮與嫁妝的習俗在大城市逐漸淡化了,裸婚的例子越來越多。往好的方面說,是愛情的價值越來越高,超越物質了。往消極的方面看,裸婚缺少了大量的單向心理付出,缺少了「沉沒成本」,少了一層婚姻穩定性的保證。不過,在現代社會中,婚姻穩定本身是不是一件絕對的好事,又是另一個可供討論的話題了。
婚禮當日,新郎要從新娘家把新娘接至新郎家或婚禮現場。而新娘則需要梳妝打扮,在家(或準備好的房間)等待新郎的迎接。而迎親過程中通常伴隨著新娘家裡的人對新郎進行各種為難和作弄,新郎在此期間不可生氣,須得按照要求意義渡過難關,才能抱得美人歸。
一陰一陽謂之道。男方主動而女方被動,這符合陰靜而陽動的道理。男方的主動中,包含著堅定不變的迎娶女方的決心,此謂動中有靜;女方的被動,也不是單純地什麼也不做,而是要把自己準備好,帶著一種期盼的心情,雖然人坐在屋中,心早已飛向了新郎,此謂靜中有動。陰陽相交,陽中有陰,陰中有陽,才能夠和諧。
近兩千年的中國社會應偏向於父系氏族,女方一旦嫁出,通常就不再算女方家族的一員,而是成為了男方家族的新成員。對於女方而言,相當於去到了一個全是「陌生人」的新家族。於是娘家人擔心新媳婦被欺負,也就成為了人之常情。對前來迎親的新郎進行阻撓和為難,可以說是相當重要的一個心理儀式。在這個過程,新郎對新娘的情誼得到考驗甚至是錘鍊。我為了迎娶我所愛的人,被欺負,被為難,也不能生氣,因為我愛她,我重視她。這樣的一番過程,可謂是一種積極的心理印刻。越是被為難得厲害,印象越深。婚後如果吵起架來,或是遇到什麼不順心的事,這一段經歷或許就會湧上心頭,讓丈夫能夠拾得初心。而且歷經困難才得到的,往往讓人更加珍惜。
不過,近些年常會聽到一些對新郎為難過度,而導致新郎受傷,或者動了真火放棄婚禮的例子。過猶不及,磨難還以適度為宜。
現代舉行的中式婚禮,拜堂這一環節是必不可少,且幾乎一致的。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夫妻對拜~~
禮成~~
為什麼要先拜天地,而後拜高堂,最後才夫妻對拜呢?這裡面融合了中國傳統文化的基本思想。《道德經》云: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法的意思是,以……為法度。也就是說,人根據大地來生活,大地則遵從天的規律,天遵從道的規律,而道本身就是自然而然的。先拜天地,意味著這一對夫妻的結合是順應道的,是自然而然應該發生的。順應道,也意味著長久和穩定。
二拜高堂。《論語》有云:齊景公問政於孔子。孔子對曰: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孔子的回答,可以看做是道家思想在人倫層面的應用。皇帝像皇帝的樣子,臣子像臣子的樣子,這是符合道的。父親像父親的樣子,孩子像孩子的樣子,這也是符合道的。父慈子孝,是孔子所謂「仁」的體現,也是天道在人倫層面的體現。拜高堂,意味著這一婚姻是受雙方父母祝福的,是符合親子之道的,故而也是穩定的。
前兩拜是夫妻作為共同體,一起拜天地,拜高堂。而第三拜中,夫妻彼此轉向對方,原來對方也是需要拜的啊。這一拜,體現了孤陰不生,孤陽不長,陰與陽彼此成就的道理。有妻才有夫,有夫才有妻。男人和女人彼此成就,共同成為一個幸福的家庭。
三拜之中,蘊含了儒家思想、道家思想和更為古老的陰陽思想。而這一切的意義,則在於一種符合規律的穩定,一種變化之中的不變,一種平和而有活力的長久與幸福。
有一些地區的婚姻習俗,包含有新郎新娘「結髮」的儀式。具體做法是,男女雙方各區一根頭髮,綁在一起打結。或是男女雙方各取一束頭髮,放在一個封閉的容器裡。所以才有結髮夫妻的說法。結髮通常發生在拜堂前後。
在心理象徵的層面,頭髮意味著一個人的生命力與情感能量。女子之長發的魅力,便在於其暗示著女性的豐富情感與生命力。佛教出家需要剃髮,也代表著隔斷自己的俗世情感,一心向佛。兩個人的頭髮結在一起,心理內涵很有趣,可以說是彼此生命力的相容,也可以說彼此的情感糾纏在一起,不分你我。結髮,即是結同心。生命力在一起,情感在一起,心也在一起。
現代的中式婚禮,掀蓋頭這一儀式也不多見了。而古代中國傳統婚禮,從迎親開始,新娘的頭上一直蓋著一塊紅布,新郎見不到新娘的面貌。一直到拜堂過後,入了洞房,新郎才能挑開蓋頭,得見新娘的真容。在古代,甚至於挑開蓋頭,才是男女二人的第一次見面。
我們都知道動物身上有一種「印隨」現象。比如剛出生的小鴨子會把它第一眼看到的活物當做媽媽,如果看到的是人類,就會把這個人類當媽媽,天天跟在後面走。印隨現象和心理印刻有關。心理印刻大多發生在一個生命的最開始階段。比如剛出生的小鴨子,比如剛出生的嬰兒。在剛出生不久,嬰兒沒有見過任何的人,不知道人是什麼樣子,因此他所見到的第一個人,對他的影響力會變得極為強大,就像在未乾的水泥地上踩下腳印,待到水泥成型,那腳印也跟隨著留下來,難以磨滅。通常,給嬰兒印刻的是他的母親,現代心理學發現,母親對人的一生有著無比的影響力。印刻這一現象在人成年後也會發生。但不再影響一生,而是只影響人生的某個階段。比如,談戀愛的兩個人,最初的相互表白是在雨天,那麼隨後雨在他們的戀愛階段便具有非比尋常的意義。對他們而言,下雨天更浪漫,更容易激發彼此的情感。
我個人認為,掀蓋頭這一儀式的心理內涵,與心理印刻有關。它試圖營造出一個人為的心理印刻效應,讓新郎在新娘心中佔有無比重要的位置。新娘的頭上一整天都蓋著紅布,什麼看不見,這種情景和母體內胎兒的處境相似,而且胎兒透過羊水看肚皮的顏色是粉色,也和光透過紅布再透過眼皮帶來的視覺效果相類似。新娘如同未出生的胎兒,在略帶粉紅色的氛圍中等待著,甚至會有些憋悶。直到入洞房後,新郎挑開蓋頭的那一刻,新娘如同新生的嬰兒,見到了她生命中的第一個「人」。不論這個人是美是醜,是好是壞,都會對她之後的內心造成無以倫比的影響。這整個過程可以看做是對出生印刻印象的一種無意識重複。
基於以上的分析,我認為掀蓋頭在諸多傳統習俗中,屬於並不是特別健康的那一類,不適合在當代延續。因為被印刻者,與印刻對象並不是對等的關係,更像是母親與嬰兒,小鴨子與母鴨子,更類似於一種從屬關係。在婚姻中,這種從屬關係能夠保證丈夫對妻子的支配力和影響力,如同小鴨子離不開母鴨子一般,也變相地加強了婚姻的穩定性。然而這種保障穩定性的手段,是以一定程度犧牲女性的心理自由為前提的,通過這種方式所保持的穩定,也並不是一個健康的婚姻所應有的穩定。
限於篇幅,還有許多中國傳統的婚姻儀式沒有被提到。比如「棗生桂子」——在新房的被子上撒紅棗、花生、桂圓、蓮子、芝麻,比如跨馬鞍,踩紅氈,備喜棚,等等等等。源自西方的一些婚姻儀式也很有探討的價值。然而各族各地的婚姻儀式是千變萬化,列舉不盡的。本文嘗試完成的,是提供一個思路,即所有的這些習俗與儀式,都有其心理內涵或潛在目的性。通過分析與體會,我們可以更加了解中國文化及其儀式的內涵。通過辨別與思考,我們可以知道這些傳統儀式中哪些部分是精華,應當留存,哪些部分是糟粕,應當去除。在新時代,把中國各傳統儀式中精華的部分傳承下來,以符合當代的方式加以修改乃至再創造。由此,中國傳統文化得以繼承和發揚,其中的核心精神則會在新時代煥發出新的生機。
周爍方
黃金級意象對話心理師
常駐北京
心理學碩士
意象對話研究中心常務理事
(負責諮詢、培訓與宣傳)
中國社工聯合會心理健康工作委員會
意象對話學部秘書長
國際分析心理學會
(IAAP)分析師候選人
國家二級心理諮詢師
曾任:
中國精神分析心理聯盟創始人
北京明福欲德心理諮詢中心主任
北京豐盛意象企業心理服務中心主任
CCTV-12《心理訪談》
欄目特邀心理專家
中央人民廣播電臺
《你才有病呢》欄目特約心理專家
山西經濟廣播電臺
《道夢空間》欄目心理專家
著作:
譯著《世上沒有懶孩子》
(人民大學出版社)
合著《心理健康教育教師職業能力
指導教材——
自我成長與狀態提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