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裡的孩子,學齡之前和放學之後,大多無所事事。放羊也就成了上世紀六七十年代孩子們力所能及的活兒。
老家養的山羊通體雪白,溫順乖巧,特別是頭羊,既聰明聽話,還 善解人意。有一年冬天,家裡為了籌錢過年,想把我養了3年、體重超過百斤的頭羊給賣了。談妥價錢後,買主前來牽羊,要不是先父連推帶拽趕它上路,頭羊死活 不肯出門。當我放學回家,聞說此事,眼淚就像斷線的珍珠……
養羊賣錢,實屬父輩之無奈。倘若不為生計謀,農人養羊自給自足,不外乎兩個目的:一是祭祖,二為口福。
古人食肉頗有講究。「天子食太牢,牛羊豕三牲俱全。諸侯食牛,卿食羊,大夫食豕,士食魚炙,庶人食菜。」只是,牛早在漢代便替代人力,耕田勞作,不僅民間 嚴禁屠殺,就連諸侯也是「無故不殺牛」。於是,羊便成為上至諸侯、下至平頭百姓之首選,特別是從祭臺上撤下的「吉羊」,是祖先賜予的口福,味美意深。
新疆、內蒙的胡羊屬綿羊類,一年四季可吃。而山羊大多是一年生,立秋之後才上市。到底是品種差異,還是習慣使然?我是外行,雖不曾細究,但對「山羊羶味濃,肉質和口感均遜於綿羊」之說不敢苟同。
羊是美的化身。王安石作《字說》,解釋「美」字為「從羊從大」,以大羊為美,肥羊為美。從外表上看,山羊確實沒有綿羊肥壯,但山羊食料比綿羊更龐雜——不僅有山坡雜地的嫩草,更有灌木叢中的嫩頭。入秋之後,山羊無不毛髮油亮,膘肥體壯。
立秋是山民貼秋膘的日子。「膘」原本是指牲口而言,意謂炎暑之中,過分勞累,因而瘦了下去,俗稱「落膘」。以「膘」說人,實為相謔。但古婺大地相沿成俗,一過立秋,胃口便被羊肉吊起。
羊肉水豐油腴,食法多多──燒、爆、炒、烤、燉、涮、熘、滷、醬等等,不一而足。一隻整羊,從頭至尾,不同的部位可烹製出千餘款美味佳餚。不過,最家常的還是白切。
白切之「白」,有清、純之意。淨毛去髒的羊體,整隻置放在大鑊內文火煮熟,然後熄火,將熟羊整夜浸在大鑊內,直至次日凌晨湯涼撈起,自然晾乾,再挑到攤頭售賣。
羊肉白切,多為涼盤,醬油蘸食,是越地餐桌美味。只是,哪個部位最宜白切呢?有人說是脖子,不僅肉極嫩,而且肥瘦相間;有人說是腿心,精多肥少,老少皆愛;也有人說是肚板,皮肉筋道,軟骨爽口。我卻以為,他們說的都對,但似乎都沒有點中「要害」。
白切羊肉,最奇妙之處是羊頭。羊頭肉包括「信子」(羊舌頭)、「天花板」(羊腔上膛)、「通天梯」(羊壓舌)、「羊眼」、「羊筋」等。羊頭煮熟晾涼,剝下 臉面,切成薄片,撒以椒鹽,是為下酒妙品。每逢家中宰羊,那羊頭都是由父親包食的。肉吃完了,他還會意猶未盡地用小鋼刀將它一分為二,再往內裡撒一撒細 鹽,虔誠、優雅地吃起羊腦。
有其父必有其子。當我明曉事理,也就視「頭」為美,什麼魚頭、豬頭、雞頭、鴨頭……統統來者不拒。對於羊頭,原以為一定是臉上的肉好吃,因為臉是容貌部位,不僅有韌性,而且經風雨見世面,卻不曾想,嘗吃之後我才發覺,還是思想的部位味道更好。
有資料說,吃羊腦還是明末清初的醫學家傅山先生為其母親年邁而創製的。不過,此說顯然站不住腳。因為《金瓶梅》已經寫到了「頭腦」——西門慶和應伯爵一大早趕著去,為的就是吃羊腦。《水滸》中的小角色李小二也曾急著「趕碗頭腦」。
羊腦好吃,「羊腳蹄」也不壞。羊蹄肉不多,但連筋帶皮,既啃又拽,很有嚼頭。寒冬臘月,羊蹄吮吮,老酒啜啜,不僅愜意,還能治療腿膝綿軟無力。想來,先父晚年清癯有神,行走矯健,大概就是年輕時常吃羊蹄之故。
羊雜是羊肉中的「另類」。北方的羊雜,包括羊頭、羊蹄。而南方人所說的羊雜,特指羊的心、肝、肺、胃、腸、血等內臟。越地的羊肉宴遠近聞名,羊雜功不可沒 ——以煮羊留存的原湯當水,再把煮熟切碎的羊雜放入沙鍋,加入花椒、碎姜、料酒等佐料,先武火後文火,慢慢煨制,讓淡淡的羶味漸漸演變為濃濃的肉香。待到 湯色濃稠,雜碎酥軟,再撒一撮香菜或蒜葉。
羊雜煲肉白菜綠,色香味俱全,自古便是山區百姓驅寒暖胃之美食。中醫也說,羊肉性溫而味甘,補虛勞、祛寒冷、開胃益、有助元陽。這些好處,吃過之人都會有 所體會,也就無須引經據典。但我特想把《食醫心鑑》裡的一張方子奉獻給諸位:「白羊肉半斤,去脂膜,以蒜薤煮食之,三日一度甚妙。」
《食醫心鑑》為唐朝的昝殷所撰,是一部食療著作,共有211方。所錄之方「益腎氣,強陽道」,大約是每個男人的企盼。
深冬時節,古婺民間愛用沙鍋煨一鍋羊肉蘿蔔煲──湯濃而白,肉酥而爛,蘿蔔爽滑鮮嫩。吃下一碗,周身寒氣盡消。
羊之羶味,與生俱來。愛吃羊肉者,奉它為天下至味。不喜歡的,便說它腥臭。此乃口味之差異。想吃羊肉,又要做到一點羶味也沒有,還不如乾脆去吃雞。私下覺得,羊肉不羶,猶如女人不騷,怎麼說都是個遺憾。
作者丨三川
編輯丨葉耘華
金華發布丨2015年11月19日丨微信號jhfab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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