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鋼鐵鑄成的都市森林生活久了，我們都習慣了孤獨。但內心仍有不甘，總想著有一天還能走進另一個人的生活。
《重慶森林》是1994年上映，由王家衛執導，林青霞、金城武、梁朝偉、王菲主演的電影，豆瓣8.7分。影片中看似無關的四人，各自都是孤獨的個體，卻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繫，在一些瞬間非常接近彼此，只是有的錯過，有的相識。正如大千世界的無數陌生人。
本文將從電影技巧層面入手，看王家衛如何運用極具個人風格的迷幻色彩與構圖，描繪憂鬱與憧憬溫暖的矛盾狀態，如何選角、又如何通過沒有主線、看似鬆散的敘事，講述孤獨的靈魂渴望彼此發現的故事。
王家衛的"迷幻"色彩美學與遮蓋式構圖
"電影色彩的真正發明應該從導演們懂得了下列事實的那一天算起，即色彩並不一定要真實即同現實完全一致，必須根據不同色調的價值如黑與白，和心理與戲劇含義中的冷色和暖色去運用色彩。"——馬塞爾·馬爾丹《電影語言》
導演王家衛在電影色彩的運用上獨樹一幟，最具標籤化的即是同一畫面中的冷暖撞色。象徵冰冷、憂鬱、孤獨的藍綠冷色調，與象徵溫暖、明媚、憧憬的紫紅暖色調交織，形成一種迷幻的視覺效果，映射出人物內心的特殊情感。
如梁朝偉飾演的663對著滴水的毛巾說不要哭，藍色佔畫面三分之二，代表他憂鬱的心情充滿了整個房間，僅在畫面邊緣透出一絲紅色光，象徵著他不願孤獨一人、渴望愛情的心理。
阿菲向663走近，進入了他的藍色憂鬱圈，而暖色的燈光卻出現在阿菲背後，形成一個"突破口"。仿佛是背景的暖色闖入了前景的冷色，如同阿菲闖入663的家，偷偷改變他的生活，將他的孤獨一併清掃。如此構圖，代表著正是阿菲的出現，給他帶來了溫暖。
金城武飾演的223為了將"體內多餘的水分蒸發掉"晨跑的場景，冷暖對比加強了景深，同時形成夢幻的效果，青色的前景，下著濛濛細雨，鐵絲網層層桎梏，充滿了陰鬱的水汽。背景中一抹暖黃的朝陽，卻預示著天氣將晴，象徵他渴望擺脫失戀、重新開始。
攝影師無時無刻在尋找著冷色場景中的暖色物象、道具，如紅黃色廣告牌、紅色紙杯、紅色金魚、點唱機上閃爍的光碟、停電後的燭光、阿菲的黃色短袖、663的紅格紋襯衫與紅襪子等等。
冷暖撞色在王家衛的畫面中並不突兀，反而保持了畫面的平衡感，渲染出迷幻的異質氣氛，表達了都市男女寂寞又渴望的心理。
鏡頭設計也體現出王家衛強烈的個人風格，令人暈眩的手持攝影，搖晃、漂浮，不安全感，此時攝影機不再是客觀的"觀察者"，而是帶有強烈的主觀色彩的"跟隨者"，也正映襯了人物內心的寫照。模糊、虛焦的畫面，具有強烈的不安定意識，除了主角，周圍人與物的移動都變得虛假而扁平，時間的流動也成為一種符號。
除卻林青霞飾演的女殺手與223在一起的場面，她幾乎都在被手持攝像機追著跑。王家衛說，那些追殺、逃跑的畫面是劇組在未經許可的情況下，闖入了重慶大廈拍攝的，當時大廈裡的印度警衛們是真的在追他們。
筆者翻閱了很多關於《重慶森林》的影評，跟隨鏡頭在其他影評中提及較多，而鏡頭的遮蓋法卻鮮少有解讀。
王家衛利用實際場景中的物來遮蓋鏡頭，以改變景框的大小，形成封閉式構圖，創造閉塞、狹窄的視覺效果，看上去人物的生存空間好像被擠壓了，沒有可"鬆口氣"的餘地，用來表達都市森林中人們內心的壓抑、無聊，也暗示著人物境地將有變化。
如633太無趣，每天都買廚師沙拉給女友，不知道女友想換花樣，結果很快被甩了。
這樣的鏡頭也常代表偷窺，阿菲對663產生興趣後總是偷看他。畫面左邊完全被前景物體遮住，阿菲只探出半個腦袋，搭配面部特寫，她的大眼睛讓人無法對她的窺視行為產生反感，反而會突出阿菲的靈動可愛。
鏡頭隔著玻璃拍攝，水汽和大雨成為了另一種天然遮蓋物，使鏡頭模糊，曖昧，也盡顯情感的流動。
水、雨，在電影中常用來象徵情感。不接受失戀而故意"遲鈍"不看信的663，這一次小心翼翼將淋溼的信紙展開，代表他情感上發生了變化，不再被動地失戀、陷入悲傷，而學會了直面自己的情感。
此刻阿菲也直面自我情感，水汽遮擋下，她的臉一半清晰一半模糊，這個畫面就是她的思考。無疑她闖入663的生活是因為喜歡他，另一方她攢錢去加州的夢想卻是飄渺、遙遠又模糊的。是要來假的加州赴約，還是去真的加州尋找夢想？
當她越靠近他的生活，越會懷疑自己的生活去哪兒了。
下一幕她戴墨鏡穿制服，同場景。霧氣依舊，人事已非。省略了其他影片需要字幕交代的"幾年後"，轉場巧妙，可見王家衛在鏡頭設計上的用心。
王家衛選角和"談戀愛"一樣，王菲改變了梁朝偉
王家衛非常清楚自己想要什麼類型的演員，要表演出怎樣的效果，在寫劇本的時候，腦海中就會定下一個理想型。他曾說選角和談女朋友一樣，因為清楚要什麼，所以能用自己的方法找到心中的演員。
663的深情與憂鬱氣質，除了梁朝偉，再無第二人選。早在《阿飛正傳》，王家衛就發現了梁朝偉的可塑性，雖然他只在結尾出現了3分鐘。一個新人物，沒有臺詞，僅僅憑藉肢體動作，修指甲、梳頭、數錢，來展示一個賭徒的樣貌。
原本他是第二部的主角，可因票房問題，最終沒有拍攝第二部。
此後梁朝偉便成了王家衛御用演員，兩人也越發默契，《重慶森林》的663可以說是為他量身打造。當王家衛要求他自由發揮失戀的感覺時，他開始對著肥皂、毛巾自言自語，幽默的即興臺詞也成了經典的一幕。
自帶深情、憂鬱氣質的梁朝偉，看似本色出演，實際他對663這個人物的內心戲拿捏非常到位，話不多，有些漫不經心和遲鈍麻木，他以內斂的、黑色幽默的方式輕輕流露出情感，而不是外放的、崩潰大哭式的表演，僅用獨白與肢體動作，成功塑造了一個都市中孤獨又帶點悶騷的形象。
但和王菲演對手戲時，他卻遇到了難題，王家衛也都看在眼裡："梁朝偉演戲是抓著很多把刀的。他演的很好，他很有方法。但是當他跟王靖雯對戲時，他發現是派不上用場的，是沒用的，是無跡可尋的。他就開始完全放棄那些刀，好吧，我就看你是怎麼做吧。我覺得《重慶森林》之後的梁朝偉，演戲是跟之前完全不一樣的。"
拋去電視劇演法的梁朝偉，更張弛有度，最後情感的轉變也處理得很流暢。在阿菲離開後，他才後知後覺愛情的存在，悵然若失的眼神令人心疼。對比，一年後兩人再次重逢，他的眼神立馬變得熾熱又勾人，滿到溢出的愛意，則直接省去了多餘的敘事，不需擁抱、熱吻，一個眼神就剛好。
孤獨又渴望溫暖的靈魂能否彼此發現
《重慶森林》打破了傳統愛情電影的敘事結構，沒有主線，四位主角各有各的故事，看似聯繫並不緊密。233和663沉浸在各自的失戀中，女殺手的復仇與阿菲的"夢遊"則完全無交集。
看似是將兩段愛情拼接成短篇集一樣的概念。但實際上就如王菲的歌詞，"我仿佛跟你熱戀過，和你未似現在這樣近。"
四人曾經有一些瞬間非常接近，只是有的錯過，有的相識。
王家衛有意讓四人分散開來，展現在都市這座鋼鐵鑄成的森林中，人們的疏離感、人人皆個體的孤獨感，各有各的傷痛，但心中又有類似的渴望與憧憬，即溫暖和愛。
有很多人經常說，我和他擦身而過，我和他的距離多少。就整天想抓住什麼。我的感覺就是，很多時候，我們做人的速度太快，很多東西你沒有留意到，原來在你的身邊，可能對你很重要，但是那個時候你沒有留意。在這部戲裡面，我們玩很多有關速度的東西，我們將一秒拉的很長，或者將一個CM拉到很近，或者很遠，其實這個故事，就是在說這個。
讀懂王家衛的這段話，便可理解《重慶森林》的主旨：人與人的交集，並不是物理距離，而是孤獨又渴望溫暖的靈魂能否彼此發現。
即使223與663一樣是警察，每天去同家店，同樣走不出失戀，卻互不相識。223最後一次出場撞到了阿菲，兩人的距離只有0.01公分，而他們卻再無交集。這些都是隨機的、不確定的，也正因這樣才有趣味。
有人帶著各自的故事來，又帶著共同的記憶離開。正如223與女殺手，他們相識的時間只有一夜，兩人可能再也不會見，而他卻說會一輩子記得她。
相反的，阿菲偷偷改變了663的生活，他卻很久之後才發現。人與人的交集之妙，就如那句最經典的臺詞："每天你都有機會跟別人擦身而過，你也許對他一無所知，不過也許有一天他會變成你的朋友或者是知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