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12-17 17:15 來源:澎湃新聞·澎湃號·湃客
導語:凡有人類的地方,必有神話。考古學家從尼安德特墓葬群中發掘出武器、工具和用於祭祀的動物骸骨,這一切意味著人類在很早的時候就產生了對於另一世界,類似於他們自身所棲居的世界的信仰。神話根植於人類的死亡經驗和衰亡恐懼之中,它有助於我們發現自身在世界之中所處的位置以及我們真正的方向。
神話是怎麼產生的?它在人類生活的早期起什麼作用?當代最負盛名的文化學者凱倫·阿姆斯特朗在自己的經典作品《神話簡史》中進行了鞭辟入裡的闡述。
《神話簡史》
01 神話用於緩解人類因狩獵殺生而產生的負罪感
舊石器時代的人們很可能也發明了類似的神話和儀式。一個最重要的事實就是,智人同時也是「狩獵猿」,他們獵捕其他動物,殺掉它們,然後把它們吃掉。在舊石器時代,神話也具有一個顯著特徵,那就是對他們不得不獵殺的動物表現出極大的尊重。在當時,人們沒有足夠的武器去狩獵,因為他們比大多數獵物都脆弱和渺小。他們必須發明新的武器和技能來彌補體能上的不足。但更多的問題是心理上的二律背反。人類學家注意到,現代原住民經常把飛禽走獸視為跟他們完全一樣的「人」。在他們的故事裡,經常有人和動物互相變形的情節;殺死動物等同於殺死一位朋友,在每次狩獵滿載而歸之時,族人們的心裡都會有一種負罪感。正因為狩獵是一種神聖的活動,充滿了高度的焦慮感,是一種禮儀性的莊嚴活動,充滿了儀式和禁忌。在狩獵之前,獵人必須禁慾,保持一種宗教式的純潔;殺生之後,要把肉從骨頭上剝乾淨,然後把動物骨架、顱骨和毛皮小心翼翼地擺成原樣,企圖重新創造出這個動物,讓它獲得重生。
舊石器時代狩獵圖
看來,最早期的獵人就處於同樣的二律背反之中。他們不得不接受這沉重的一課。在前農業社會,他們還沒有學會種植作物,活命的唯一出路就是獵取其他動物的性命——而在他們的心裡,這些動物跟人類親如一家。他們主要的獵物是大型哺乳動物,它們的身軀和面部表情都酷似人類。獵人們能夠切身感受到它們的恐懼,辨識出它們的哀號。它們鮮血淋漓的樣子,一如人類。因此,他們創造出各種神話和儀式,以面對這種難以承受的矛盾情結,緩解謀殺同類的負罪感。其中,部分神話和儀式在隨後的人類文明中得以保存下來。在舊石器時代之後,人們仍然對獵殺、食用動物感到難以接受,人類的這種感受持續了很長一段時間。在古代幾乎所有的宗教體系裡,其核心都是動物獻祭儀式,它不僅保留著古老的狩獵儀式,並且對那些為人類而犧牲自己的野獸獻上崇高的敬意。
人類在發展狩獵技巧時也同時發展了大腦,讓它變得超常發達,具有了強大的理性思維能力,這大大地彌補了他們身體上的不足。即使在早期階段,智人已經發展出被希臘人命名為「邏各斯」(logos)的思維方式,這種注重邏輯性、科學性、實效性的思考方式使智人能夠在世界上成功地存活下去。
神話思維和「邏各斯」各有優劣。在前現代社會,人類普遍意識到神話思維和「邏各斯」可以互補,兩者各有其獨立的領域,兩者都有特殊的能力範圍,而且兩者對人類都不可或缺。神話不可能告訴一個獵人如何捕殺獵物,或者如何成功地進行一次狩獵探險,但可以幫助他緩解因為殺生而產生的內心衝突。「邏各斯」理性、實用、高效,但它不能回答人類終極價值的問題,也無法依靠它自身來減輕凡人的痛苦和憂傷。從遠古時代起,智人就察覺到,神話思維和「邏各斯」各有分工。他把「邏各斯」用於發展工具;而把神話和伴隨的儀式用於撫慰自己面對生活的悲劇事實,這些事實威脅著要壓倒他,阻止他有效地行動,讓他變得軟弱無力。
02 成為真正的獵人需要經歷 「死亡」和「重生」
令人驚異的阿爾塔米拉和拉斯科地下洞穴讓我們得以一窺舊石器時代的精神生活。
在鹿、野牛和粗獷的野馬等超自然的壁畫中,薩滿偽裝成某種動物,獵人們手握長矛,但這些精心繪製的壁畫都位於極難進入的深深的地下洞穴中。這些地下洞穴也許是最早的神廟和教堂的雛形。關於這些洞穴的用途,學術界曾經有過長期爭論;也許壁畫描述的是我們永遠無法知曉的當地的傳說。唯一能確定的就是這些壁畫鋪滿了巖壁和洞頂,其中,人類、似神者(薩滿)和原型動物在同一場景中的相遇顯得意味深長。朝聖者必須匍匐著穿過陰冷、潮溼而黑暗的地下通道才能到達洞穴,然後繼續前行,抵達黑暗的更深處,直到驟然發覺自己正跟壁畫上的動物面面相覷。我們在此發現,這些形象和概念所組成的複雜體系跟薩滿的超越體驗恰好吻合——或許當年薩滿們就在地下洞穴舉行他們的儀式,在此奏樂、唱歌、跳舞;他們在升天之前要先進入大地的深處(洞穴);他們可以跟動物壁畫進行神秘的交流,從而出離於這個凡俗、墮落的世界。
對於從來不曾冒險進入過地下洞穴的新來者,這種經驗尤其具有震撼力。看來,洞穴也很可能用來舉行一種啟蒙儀式,把部落裡的青年男子變成獵人。在遠古社會,啟蒙儀式是宗教信仰的核心內容,至今仍然在傳統社會裡起著至關重要的作用。在部落社會中,青春期男孩必須要跟母親分離,獨自於社會之外,要被迫經歷變成男人的嚴酷考驗。類似於薩滿的升天之旅,男孩子的成長之旅也包含著「死亡」和「重生」兩個部分:男孩必須讓他的童年死去,再進入成人的責任世界。參與儀式的男孩們要先被埋葬到地下,或者進入一座墳墓,並被告知他們將被妖魔吞噬,或者被鬼怪殺死。他們必須忍受強烈的生理痛苦和黑暗,他們通常會經受割禮或者文身。這種經驗是如此強烈和痛楚,男孩將從此脫胎換骨,轉變成另外一個人。心理學家表示,在這種儀式裡,個體被徹底隔絕,感覺被完全削奪;但如果控制得當,它並不會帶來人格的退化性紊亂,反而還能激發個體的內在的深層力量進行人格重建。在儀式結束時,男孩已經了解到:死亡是一個新的開始。他帶著男人的身體和靈魂回到族群中。當他意識到即將來臨的死亡不過是通往新生的一種儀式,他將更勇於把生命獻給大家,從而成為一個獵人或者武士。
03 英雄神話的誕生
毫無疑問,正是從拉斯科巖洞式的神聖儀式中、從薩滿的精神體驗和狩獵活動中,英雄的神話誕生了。無論是獵人、薩滿還是初學者,他們都要拋下熟悉的生活,去經受可怕的考驗。在滿載而歸地回到部落之前,他們每天都必須面對橫死的可能性。所有的文明都發展出類似的神話,敘述英雄的遠徵探險。英雄覺得他的生活或整個社會生活少了些什麼,而那種養育了世世代代族人的古老觀念對他已不再起作用。因此,他背井離鄉,出門遠徵,經歷死亡的冒險。他降妖伏魔,徵服不可攀登的高山,穿越黑暗的森林,這個過程恰是一個舊我死去、新我復活的儀式,從此他獲得了嶄新的洞察力和技能,並帶回去給他的人民。普羅米修斯為人類偷盜天火,遭受到數以百年的殘酷懲罰;埃涅阿斯被迫拋下他的昔日生活,眼睜睜地看著他的家鄉毀於一片大火,在建立羅馬之前,不得不漂泊於陰間冥府……英雄神話是如此根深蒂固,以至於連歷史人物如佛陀、耶穌或穆罕默德的故事都採用這類原型範本的形式——而這也許最早起源於舊石器時代。
彩虹女神將倒下的英雄帶回奧林匹斯山
1841-57. August Wredow. German 1804-1891.
此外,當人們口口相傳地講述部落英雄的故事時,他們並不只是想取悅聽眾。神話的主旨是想告訴我們,如果想成為一個完整的個體,我們該如何行事。在我們生活當中的某些瞬間,我們之中的每一個人都可能成為英雄。每一個嬰兒都被迫穿過窄窄的生育通道——如同穿過拉斯科巖洞的地下迷宮——離開溫暖安全的子宮,面對一個可怕而未知的世界的創傷。而每一個母親為了生育孩子甘冒生命危險,這同樣富有英雄氣概。如果你不打算放棄一切,你就不能成其為英雄;正如沒有某種形式的死亡,就不可能有新的生命。在我們的整個生命當中,我們總會發現自己與「未知」迎頭撞上,而英雄神話成了我們行為的指引者。我們都必須面對最後的通過儀式,即死亡。
書名:《神話簡史》
作者:[英]凱倫·阿姆斯特朗 著 胡亞豳 譯
出版社:重慶出版社
出版時間:2020年10月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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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標題:《你知道神話是怎麼產生的?神話起源於深刻的焦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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