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律意義上的,以及沈母羅裙所承認的,沈醉的妻子,是一個叫慄燕萍的女子。
慄燕萍原名慄翼鵬,湖南長沙人,生於一個甚有名望的大家族中。慄燕萍的叔祖父慄康時,曾出任北洋政府的外交次長;祖父在長沙經商,開有不少店鋪,家境十分殷實。慄家的男人個個了不得,慄家的女人也不差。慄燕萍的母親知書明理,她不認為「女子無才便是德」,別人家的女兒讀不讀書她做不了主,她的女兒是必得讀書的,早早地她就把慄燕萍送進了長沙城唯一的寄宿學校,識字讀書受教育。遺憾的是,慄母在慄燕萍十五六歲時,病故。彼時,慄燕萍初中尚未畢業。
又過沒多久,慄父娶了新婦,慄燕萍有了繼母。慄燕萍的繼母,果然不是個省油燈。繼母入駐後的家,於慄燕萍來說,已無溫暖可言,她只想早日逃離。
少年若要離家,有個途徑最是便捷,那就是求學。慄燕萍考入了胡宗南創立的中央軍官學校第七分校,後又轉入湖南常德的臨澧特務訓練班。真巧,此時沈醉在訓練班任副主任。
沈醉發現,慄燕萍不同於其他女學生,她甚是膽大。別人不敢殺碩大的老鼠,她敢;上遊泳課,別的女生不敢下水,她敢。沈醉說:「唯有她冒冒失失地往水裡跳,險些被淹死。」是沈醉將慄燕萍救上岸。
算不得「英雄救美」吧。他是教官,她是學生,老師在學生危難之時挺身而出搭救,分內之事而已。當時,他們二人應是誰都沒能料到,後來的日子,二人竟墜入愛河。
有一天,沈醉正要外出遊玩,慄燕萍前來報告:家中來了急電,父親病危,她得請假,速速歸家。
沈醉籤字準假,見慄燕萍滿臉焦急,索性驅車送她回家。
到了慄家,出於禮貌,沈醉來到慄父病榻前,說一些寬心話。慄父見女兒帶回一位青年教官,以為他是她的心上人,便一把拉住他手,有氣無力又十分懇切地說:「我的女兒,就拜託你了。」
此時此刻,此情此景,要沈醉如何解釋如何推脫?他不忍心解釋,不忍拂了垂死者的最後心願,只好頻頻點頭稱是。
從慄家出來,沈醉順道回自己家探望母親,並將慄父的誤會當作笑話說給母親聽。
沈母羅裙不認為這個笑話好笑,她極其嚴肅地對兒子說:「臨終人的囑託,馬虎不得。你既點頭,就要負責到底。」
的確,既受人之託,必忠人之事,哪怕有時需要為此付出生命。是所謂,君子一言駟馬難追。
沈醉驀地意識到,他被推上了一條回不了頭的路。冥冥中有一股力量,將他和他的學生慄燕萍拴到一起。這是月老拋出的紅線吧?倘若真有月下老人,這老人心思好有趣好難測,誰都不知他什麼時候會將誰和誰,一根線拴捆,成就一份歡喜姻緣。
有一天,沈醉將慄燕萍帶給母親看。沈母見到慄燕萍,讚不絕口,誇她端莊清秀,又誇她大方得體,還說慄燕萍一臉福相,定是個好兒媳。
多奇妙,人和人,有的一見如故,有的人生初見卻厭意頓生。當年沈母見到白雲,左也看不順眼,右也看不順眼,現今見著這慄燕萍,用「一見傾心」倒也不算為過。
沈母如此喜愛慄燕萍,自是催著兒子沈醉早早和慄燕萍訂婚,並儘可能早地舉行婚禮。孝子沈醉唯命是從,況且慄燕萍真的不難看,懷了男歡女愛的心思去打量,他對他這個學生也是越看越歡喜。
慄燕萍的父親臨終託婚,沈醉的母親又偏愛慄燕萍,兩家長輩對親事贊成,而沈醉和慄燕萍,這對師生也「相看兩不厭」越看越喜歡,那麼,婚事理應是順水順風,只等著挑個好日子,一個容光煥發做新郎,一個花枝招展為新娘。
看上去一切都好的,未必真的萬事如意。
沈醉的上司,特務頭子戴笠不同意沈醉和慄燕萍戀愛,更不要談結婚了。戴笠嚴厲規定,軍統人員不許戀愛結婚。原因倒也不難理解,熟悉諜戰劇或諜戰電影的都知道,做特務,暗殺或潛伏,行動越機密越好。如何機密?洞悉你底細的人,越少越好,最好你是孤兒,或者說,最好你就是從天而降的,人們只看得見你製造的現在,沒誰知曉你的過去。倘若結婚,隨著婚姻而來的枝枝蔓蔓,譬如春天綠草,抵擋不住地蔓延,再會隱藏的人,都難免要露個蛛絲馬跡,並為所露的蹤跡付出慘重代價。戴笠聽說沈醉和慄燕萍要結婚,十分惱火,他們分明不將他的話放在心上嘛。況且,這二人,一個為教官,一個為學生,違反紀律再加上師生戀,甭提戴笠有多惱火了。
但,沈醉畢竟是軍統骨幹,戴笠能拿他怎麼辦?一個人,在一個團隊裡若有舉足輕重的位置,即使犯錯也能得到寬容。還有,沈醉的姐夫餘樂醒在戴笠手下亦是響噹噹的角色,他幫著沈醉說話。沈醉又推說他和慄燕萍是娃娃親,現在成婚是奉母命,戴笠雖然對他私自定親極不滿意,到了這境地也只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不得不準了沈醉的婚事。
1938年11月24日,沈醉和慄燕萍成婚。婚禮簡單,新房亦是頗為簡陋,沒關係,有情飲水飽。新婚之時,沈醉歡喜吟詩:「洞房樂趣少人知,正是今生極樂時。」
沈母羅裙善詩詞,耳濡目染,沈醉的詩詞功夫也頗了得。和慄燕萍結婚後,沈醉寫了不少詩篇記述他和妻子生活的和諧美滿。譬如,「但願生生成配偶,人間百事盡多餘」,「惱人春色促人來,步步相隨舍不開。輕嗔笑面如花簇,疑擺腰肢勝柳枝。女唱新歌兒學語,卿翻畫譜我吟詩。記曾小飲偎人醉,不識杯深更一卮」,等等。
婚後,慄燕萍辭去工作,一心相夫教子。沈醉由於職務頻繁調動,生活漂泊不定,但這絲毫不影響他和慄燕萍的感情。
戰火連天的年月,沒有誰能安居樂業。沈醉從事的工作,更為他後來的動亂生活早早埋下伏筆。
1949年後,眼看國民黨大勢已去,為安全起見,沈醉將母親和妻兒送往香港。1950年3月,他做了俘虜,被投入監獄。
那個時候,臺灣方面對外聲稱,做了俘虜的沈醉已被槍決,並為他設了一個靈位立在國民黨的「忠烈祠」。沈母聽聞兒子去世的消息,悲痛之中撒手人寰。
沈醉的妻子慄燕萍,沒有丈夫在身邊,生活失去依靠,又聽說沈醉已死,索性改嫁了。後來人們說起這件事,多是指責慄燕萍,聽聞沈醉一死她就改嫁,太過薄情薄意。其實,這怪不得她,她不過就是一個弱女子,為了活著,沒有生活能力的她或許只能做此選擇。
我們見過許多隻為理想而活著的人,最常見的卻是,許許多多原本懷有理想但終向殘酷生活妥協的人。和理想道別,向生活低頭,世間太多人以此姿態活著,他們不值得歌頌,也用不著攻擊。人人都有萬萬個理由,去找尋屬於自己的生活之道。
慄燕萍,她只求活著,過好日子,不為柴米油鹽發愁。理想愛情不要也罷,她只要理想生活。嫁給誰,什麼時候嫁,或許於她來說一點都不重要。
後來,沈醉被特赦,幾經周折尋到慄燕萍,卻知她已有夫。縱使他沒有放下過去,這時的他們已無復婚的可能。他們保持聯繫,沈醉對慄燕萍無有怨言。
身為男人,本應頂天立地撐起自己的家,不使家人受委屈,更不應連累他們受苦而生活動蕩。沈醉走了一條動蕩的路,那麼,他沒理由也不願意去怪責任何人,他不認為慄燕萍背叛了他,若他一直都守在她身邊,何有背叛之說?沈醉,他種下因,他接受今朝收穫的果。
深愛,卻留不住,沈醉怎會不難過?只是啊,曾經相愛的人,他日不能再在一起,無須埋怨。曾經相愛,總勝過人生從未相識。
或許有太多遺憾,然而,誰的生活沒有遺憾?遺憾是人生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有遺憾的人生才是真真實實的人生。知遺憾者,懂人生。
沈醉對慄燕萍始終懷有深愛,許多年後寫回憶錄,費盡筆墨,大篇大篇敘說他對慄燕萍的相思之苦。
若說有不能原諒的,沈醉最不能原諒的,是自己。將母親送往異鄉,客死異鄉,不能歸葬故土。他未能見母親最後一面,為此,他終生痛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