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渭與楊慎、解縉並稱明代三才子,與楊慎、解縉相比,他的人生故事顯得更加奇異。他曾在詩中寫道「天下事苦無盡頭,到苦處休言苦極」,這個大才子到底經歷了怎樣的人生苦難,才會發出如此深沉悲涼之語?
徐渭的幼年是苦澀的。他是浙江紹興人,父親徐鏓曾任四川夔州府(今重慶市)同知(知府的副手)。雖說出身官宦家庭,但徐渭是父親與正妻的通房丫頭私通所生,在家中沒有地位。不到1歲,父親就死了,徐渭與生母在家中備受歧視。徐渭長到10歲時,生母被嫡母趕出了家門,母子分離,他內心苦悶至極。14歲時嫡母也死了,徐渭跟著同父異母的長兄生活,兩人年齡相差30多歲,感情淡漠,相處得非常不愉快,徐渭時時有一種寄人籬下的感覺,內心十分悽苦。
徐渭沒有一個好出身,卻有一個好腦子。他天資聰穎,刻苦好學,10 多歲便曾模仿西漢大學者揚雄的漢賦寫下了《釋毀》一文,在當時引起轟動,徐渭也被人稱為神童。但沒想到的是,這個神童卻在讀書人必經之路——科舉路上遭遇了重創。徐渭20歲中了秀才之後,一直到他41歲,21年間先後參加了8次鄉試(省級統考),始終未能考中舉人,也就更無資格參加會試考取進士,失去了科舉入仕的機會,這成為他終生的傷痛和恥辱。要知道古時候科考就是讀書人的命,你再有才華、再能寫詩撰文,只要不中科舉,很難得到別人的真正認可。
不能科舉入仕,徐渭只能走一條別樣道路。他開設「一支堂」招收學童,靠教私塾餬口,同時開始研習王陽明的「心學」學說,研究兵法韜略。1554年,倭寇侵犯浙江沿海,紹興府成為兵火之地。徐渭參與了抗倭戰鬥,為官府出謀劃策,顯露了不凡的軍事才能,引起了浙江巡撫胡宗憲的注意。後來胡宗憲升任浙閩總督,在他多次力邀下,徐渭入其幕府當了幕僚。進幕府不久,徐渭就為胡宗憲創作了《進白鹿表》,受到了嘉靖帝的賞識,胡宗憲非常高興。其實徐渭很討厭寫這種拍馬屁的「青詞」,但為了使胡宗憲得到皇帝的支持,為了抗倭大計,徐渭還是違心寫了這段虛無縹緲、歌功頌德的文字。「違心」寫出的東西,都能讓皇帝看重,不能不說徐渭才華了得!
徐渭跟著胡宗憲幹得最漂亮的事,就是出奇謀擒獲了倭寇首領徐海,又從大局出發,招撫了海盜頭子汪直,對短暫平息倭寇之亂發揮了重大作用,徐渭因此被一些人稱為「東南第一軍師」。但後來汪直被視野狹隘的浙江巡按使王本固斬殺,倭寇群龍無首,禍亂又嚴重起來。跟著胡宗憲的幾年,是徐渭人生中難得的快意時刻,他的才識有了用武之地,放蕩不羈的性格也被寬容。徐渭經常和朋友在街頭小店喝酒,胡宗憲有急事找不到他,便深夜開著大門等待。徐渭回來往往喝得大醉,大聲叫嚷,胡宗憲總是哈哈一笑,不以為意,反而備上香茶,一起品茗議事。
徐渭的這種愜意時光沒有長久,隨著內閣首輔嚴嵩的倒臺,胡宗憲被牽連入獄,最終冤死獄中。徐渭的伯樂、靠山沒了,人生又陷入混沌和迷茫,而且他非常擔心胡宗憲一案牽連自己,整日憂心忡忡、坐臥不寧。重壓之下,徐渭的精神出問題了,按史書上說是「得了狂病」,自殺了9次,卻沒有死成。而且他自殺的手段駭人聽聞,用利斧擊破頭顱,「血流被面,頭骨皆折,揉之有聲」,又曾「以利錐錐入兩耳,深入寸許,竟不得死!」他在一次狂病發作中產生幻覺,以為繼妻張氏與人通姦,竟將張氏殺死,徐渭為此入獄服刑,遭遇了人生中最大的挫折。筆者認為徐渭的病類似今天說的「間歇性精神病」,是幼年生活悽苦、科舉失敗、事業難成等一連串因素給他帶來的心理創傷引發的。徐渭作為一代才子,精神活動高度發達,對外界的感知異常敏銳,是多愁善感和狂傲不羈的混合體,精神上容易失控。
在一些朋友的幫助下,徐渭在獄中服刑7年後被放出,當時他已經53歲。他先在杭州、南京、富春江等地遊歷,結交詩畫之友。而後受朋友之邀,北上塞外,參贊邊防事務。期間經戚繼光引薦,徐渭曾經到遼東拜會一代名將李成梁,並當了他兒子李如柏的老師。李成梁鎮守遼東30年,打得建州女真抬不起頭,史稱「其武功之盛,200年來前所未有」。他能讓兒子拜徐渭為師,說明徐渭的文武韜略確實不凡。李如松後來也成為軍中名將,為抗倭援朝戰爭的勝利作出了巨大貢獻。
從塞外回到家鄉後不久,徐渭受朋友張元忭之邀,又到京城從事文字編纂工作。歷經磨難、看透生死的徐渭更加狂放不羈,與恪守世俗禮法的張元忭發生了尖銳衝突。徐渭說「我就是殺了人該死,也不過脖子上挨一刀而已,現在你竟要對我千刀萬剮!」一氣之下,他辭職還鄉,從此不再介入官場事務,因為他實在受不了世俗禮法的約束,受不了官場的虛偽造作之氣!張元忭死後,重情重義的徐渭獨自前去祭奠這位恩人,撫棺慟哭,然後靜靜離開。
徐渭生命的最後10年是在紹興老家度過的。他文名很盛,靠變賣字畫為生,但他只願意賣給他看著順眼的人,若有他嫌惡的人來求字畫,就是給再多的錢,他也不願執筆。他刻意逃避上層圈子,遇到不願見的權貴人士來訪,他會手推柴門大叫:我不在!他常年處於獨居狀態,貧病交加,時常斷炊,為餬口把一生藏書變賣殆盡。別人都說他瘋癲狂悖,熟不知他用自己的真性情,活出了自己的模樣!1593年,徐渭在貧困潦倒中去世,終年73歲,死時身邊只有一條狗相伴,床上連一床蓆子都沒有。
徐渭死了,留給後人的不只有他的「苦」和「狂」,更有「苦」中熬出、「狂」中揮就的文藝精品。他的詩突破前人窠臼,抒發真情實感,對改變晚明詩風發揮了重要作用;他的散文潑辣機智,幽默多趣,一篇《自為墓志銘》光耀文壇;他創作雜劇集《四聲猿》,打破雜劇固定格式,促進了戲劇形式的多樣化;他的狂草氣勢磅礴,用筆突兀,具有強烈的個性風採,把明代書法引向了新的高峰;他的潑墨大寫意畫灑脫奔放,筆簡意賅,層次分明,虛實相生,在似與不似之間,營造出了一片廣闊的意象之美。他還將自己的書法技巧和筆法融於畫中,做到了書中有畫,畫中有書,展現出了精湛的藝術造詣。
徐渭對自己藝術作品的評價是「書法第一,詩第二,文第三,畫第四」。但從後世評價看,其畫作的影響力最大。清代大畫家鄭板橋曾刻一印,自稱「青藤(徐渭號青藤道人)門下走狗」;近現代畫壇泰鬥齊白石願為青藤(徐渭)、雪個(八大山人)「磨墨理紙」;山水畫一代宗師黃賓虹說:「紹興徐青藤,用筆之健,用墨之佳,三百年來,沒有人能趕上他。」
徐渭一生,天縱奇才,在文、武兩方面都取得了斐然成就,但就因「才不入考官之眼」,始終未能科考中第,踏入仕途,贏得世俗之人的肯定。他不是一個漠視功名的人,他非常渴望金榜題名、建功立業,要不然怎會經歷八次科考的磨難!個人尊嚴、價值在科考中得不到體現,一腔豪情無從施展,滿腔惆悵無從發洩,唯有傾瀉於詩文書畫創作中。所以他的詩、文、書、畫無不體現著恣肆汪洋、縱橫奇兀的特色,在現實中受壓抑的、得不到的,都在一字一詞、一撇一捺、酣暢潑墨中釋放了、得到了。可以說,徐渭的人生磨難造就了他的絕世才華,他是不幸的,又是幸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