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是華夏文明傳承的載體
當下卻面臨嚴重危機
如果紙壽千年不再
早衰之紙何以傳承當代中國傳統書畫藝術
警鐘已敲響
《紙——刻不容緩》
王魯湘:中華文明的創造和傳承要依賴於很多物質的載體,比如說青銅,比如說陶,瓷,還有竹木簡的竹和木,當然中華文明最偉大的一個對人類的貢獻造紙術的發明,以及後來我們文人的書畫。那麼這種文人的書畫,最主要的載體就是一張紙,我現在手裡頭拿的這個是明末著名的書法家董其昌的一個書札,那麼董其昌是明末的人,他距我們今天應該說已經是400多年以前的古人了,而董其昌曾經說過一句話,叫作紙壽千年,絹壽八百,壽儘自散,當然董其昌這是一個觀察所得的經驗之談,到底紙的壽命是一千年,還是比一千年更長,我們今天其實有一些更科學的一些數據和說法。為了中華文明的傳承,我們應該很好的重視這個物質的載體。
為深入探討這個問題,我們拜訪了《文化大觀園》的老朋友——中日聞名的古書畫修復大家陸宗潤老師,他在中日兩國從事古書畫修復近五十年,過手無數中國傳統書畫作品,多年的職業生涯,讓他逐漸對傳統書畫所用紙張有了透徹的認識。在陸宗潤老師的工作室,我們看到一些他正在修復或已經完成裝裱的作品,其中有些是他自己的藏品。這些古作在來到陸老師手中之前,大都是殘破不堪的。
王魯湘:陸老師,這個是您在日本收的一張八大?
陸宗潤:對的。
王魯湘:當時收的時候的狀態肯定沒這麼好?
陸宗潤:比較殘破的。我見到這張畫的時候,第一我從美學角度上講,這張畫我喜歡,再跟資料比對這是真跡,因為真跡的前提之下,咱們才能掏真金白銀去把它拍啊,那是2001年的時候。第二個根據我的職業本能,我看了一張畫第一想到的是我怎麼修它,那麼就是說它是什麼紙。像這幅紙,我們看有點白光的地方,淺色白光,還有畫的臉上,既有點灰色的底子在上面,因此說這張紙不是一張白紙,不是一張白紙,因為白紙的話,吸收空氣裡面,髒了以後,嵌在毛孔裡面容易變成咖啡色。
陸宗潤:哦,紙變成咖啡色是這麼來的,被汙染來的。
王魯湘:汙染來的,再一個來說,第二個它應該是塗過點高嶺土的粉。塗了以後,紙張纖維裡面被粉填滿了,空氣裡面的灰塵髒,進不去了,紫外線它幫你反射了,所以它空氣裡面一點黃顏色,很漂亮的是浮在面上,好像一張女孩子的口紅一樣,是浮在面上的。
陸宗潤:就造成了八大山人的畫的底色的那種高級的灰?
王魯湘:對,叫高級灰。
陸宗潤:第二個就說我們看墨,它墨好像一半浮上來,一半沉下,就這張紙肯定經過兩次加工過了,一張生紙,它會透到底。我的經驗是,我們都是用帶高嶺土的,塗了高嶺土的紙補上去,可以做到三個角度看不到壞。像這幅我們幾乎四個角度都可以看不見壞,這是涉及到對紙張的認識。
顯然,古書畫的鑑定到修復都離不開對紙張的認識。現在,陸宗潤老師憑藉眼力不僅可以判斷古紙的材質,年代、還能推測其使用了哪些加工方法。
陸宗潤:這種紙,根據我的判斷,它每張紙是被捶打過,打結實的。所以沒有一種很鬆的聲音。捶打有幾大好處,第一紙張緊密了,它刷的墨就浮在面上,就容易產生一種我們說的立體感,能見筆意,第二個呢,捶打過的紙緊,墨自然會有點光,這點光不是賊光,很柔,但柔中有剛的柔,這一片。所以像一部好的箋譜,它一定有一個好的紙和好的工匠。
造紙術是中國四大發明之一,紙壽千年的說法,也是經過歷史實證的。我們也曾經探訪過安徽涇縣知名宣紙製作廠,了解到手工宣紙工藝有近一百多道工序,其長壽之謎就隱藏在看似原始的踏碓、舂搗、浸漚,以及自然漂白等工藝中。
陸宗潤:古人造紙為什麼說是千年,為什麼紙能發墨,它裡面用的,安徽宣紙用的是楊桃,就是我們吃的獼猴桃,獼猴桃每年春天的枝,它剪下來以後中間空洞,裡頭有膠,砸碎泡在水裡面,然後做懸浮劑,這懸浮劑就是說我們紙張的纖維和水混在一起。舉個例子說,咱們吃豆腐湯,如果馬鈴薯勾芡以後變豆腐羮,那麼勾芡的東西就是膠,在造紙行業裡叫紙藥。那麼古人紙藥用天然的植物膠,所以說年份久了,膠老化了,老紙好用,老紙發墨,老紙更柔,一句話越老越好。那麼咱們現在呢,用合成樹脂取代了,合成樹脂了,取代了。所以我們說紙不發墨,為什麼全是灰的,這是跟合成樹脂有關。膠變了。第二個就說紙的皮料和它的輔料,我們最大眾的主要是宣紙,那麼宣紙應該說是由三個成分組成的,青檀皮,第二個是沙田稻草,就是長得很高的稻草。第三個就是紙藥,這三個是基本元素。
「紙壽千年」與造紙工序、原材料都密不可分,而當下令人堪憂的是一些造紙廠不僅在工序上引入化學漂白、機械製漿,還使用了合成樹脂等原材料。最終導致市場上流通的大量紙張壽命可能不過百年。
陸宗潤:那麼現在有大量造紙,你說獼猴桃有多少枝給你剪啊。所以向科學找出路是社會發展的趨勢,那麼到了不可避免的,合成樹脂老化了,紙,您說的壽命短。
王魯湘:所有的合成樹脂都會老化的,我們知道我們生活中間大量的合成樹脂做的生產工具、生活用具,它到了一定時候就像董其昌說的「壽儘自散」,自己就碎掉了。
陸宗潤:有時候我修的一些我們同事的畫,沒畫完呢,掉渣了,四分五裂了。
王魯湘:還是一張沒畫完的,當代人的畫就已經開始是這樣的了。
陸宗潤:那麼又有人說畫一幅工筆畫,柜子裡面放三年,拿出來粉碎了,粉碎。
每遇到這種情形,陸老師都感到萬分惋惜。他多次做公開的學術演講,希望書畫界人士重視紙張。他在裝裱修復字畫的時候,選紙也極其苛刻,力求使用與作品匹配的長壽紙張。為此他不惜工本,還親自督導造紙廠,自己實驗、恢復古紙配方。陸宗潤老師希望在裝裱、修復這個環節,為當代不幸使用了短命紙張的作品延年益壽。
陸宗潤:所以現在我們的修古畫,看到新畫的狀況就很擔憂,就我們文化傳承的一個載體出了問題,書畫家你拼命地創作,就是幾十年以後沒你的作品了。
王魯湘:這一代是一個空白了,這一代就像我們看科幻片一樣,「譁」就煙消雲散了。
陸宗潤:我們現在要去支撐它,等於用一個能存幾百年的紙去支撐它,因為咱們按照傳統的方法,老祖宗傳的方法,裱一次是兩百年。
王魯湘:兩百年才再有下一次的揭裱。
陸宗潤:對,你現在的紙如果也是用很脆的紙,那就一起毀了,二十年,一起毀了,對。
王魯湘:很嚴重的問題,這是。
陸宗潤:所以我要到山裡去做紙,首先為了保護它而去造的紙,之後又出現一個修復用紙,咱們現在找不到紙修,拍賣上一張老紙,動不動兩萬、二十萬,而且資源也很少,也不可再生,咱們買紙永遠買不過造假畫的人,他一張紙造假畫,賣幾百萬啊。那就我們的根本出路就是說自己去造紙,於是呢去模仿,去模仿古人造紙,那我對這個紙張等於是玩了48年了,對這個紙張認識和古人的紙大概是怎麼配方的,我去摸索,大概花了2年時間,經過了多少工序的改良以後,就出現了剛才您說的這種繃不破,搓不爛,還比較發墨的紙。
古代書畫家為使自己的作品達到預期的藝術效果,不乏有人親自對紙張進行處理和二次加工。陸宗潤老師也強調,今天的書畫家要對自己的作品負責任,一是要重視所用紙張,二是也應該學習古人,了解紙張的二次加工方法。為此,陸宗潤老師還為我們演示了為紙張染色、上金箔的工藝。
陸宗潤:所以說我們自己要想辦法,現在,這時代不能靠人家了,自己作品自己保護,自己的畫,自己想辦法去把它弄好了。所以根本的方法是書畫家自己要重視自己的作品,第二個是什麼?紙張沒有萬能的,你買一種紙,自己會第二次加工方法,那可能對你創作更加豐富多彩,其實自己能做到的,我不要去買熟紙了,我就用陸宗潤的方法試一下。最好的方法、最適應你的方法是試出來的,我講的只是方法之一。
在陸老師的工作室,我們還看到了一些經過他託裱的碑帖作品,這些作品充滿金石之氣。仔細觀察,還保留了拓後的凹凸感,陸宗潤老師的裝裱之所以能保留碑帖原本的凹凸效果,與他對紙張性能的了解分不開。
本次拍攝,陸宗潤老師毫無保留地將自己總結出的裝裱碑帖的方法,展示給我們。一招一式,看似簡單,其實得益於他多年對紙張的了解。
陸老師在操作過程中,非常注重對水量的控制,目的是使覆背紙,即與畫心完全貼合的紙張,保持適度的溼度,並與碑帖作品同步伸縮。
接下來,陸老師使用一張紙對作品進行吸水與保護處理後,翻轉作品,使碑帖暫時與工作檯桌面分離,以確保碑帖墨跡不受損失,多年的技藝使得陸老師的每個步驟都十分精準,儘管經過噴灑用水,作品的墨卻沒有絲毫暈染或脫落。然後,陸宗潤老師再一次翻轉作品,使用棕刷用力將覆背紙與畫心合二為一。
本次王魯湘與陸宗潤兩位老師深入交流,二人的共識是傳統書畫界對紙張問題的重視當刻不容緩。
王魯湘:我們中國古代的哲學、文化都追求一個「久和遠」,但是現在我們是個講效率,是講多和快,這個和「久和遠」有時候會產生一種矛盾,多和快是一種效率,但是「久和遠」它是歷史,是吧。一個民族一個國家最終是要從千年,甚至萬年的尺度來看結果的。
陸宗潤:對的,結合文化的傳承,當一個國家沒有藝術傳承的時候,這個國家的文化就死了。
王魯湘:是的。
陸宗潤:那麼現在面臨著就是您說的危機到了,所以您採訪我說紙,我想我做個小手藝,就是裱個畫,把它支撐幾百年,算什麼的,您把它看在文化高度上來談這個問題,今天深受啟發。
王魯湘:對,所以我們一定要做這期節目,這期節目也是對中國所有的書畫家、收藏家,包括對我們的文化政策的制定者,其實是一個提醒,就是說你紙不要只是想到文化是你這一代人的事情,它是一個百代千代的事情,要對後人,對歷史,對自己的民族的未來要負責任。
陸宗潤:是。現在我們對這幾十年的畫要重新好好的去支撐它,希望以後的畫家們,他們能夠用好的紙,至少傳承幾百年的紙去創作他們的作品。
編輯:小丸子、撕紙小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