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蘭
巖壁間的蕙蘭。
林間春蘭。
□孫海文/圖
群山逶迤,薄霧氤氳。
早春,山中覓覓復尋尋,於林深之處,忽然飄來了蘭花的芬芳。一株春蘭如隱士獨自躲藏於山中幽谷,我們的來訪似乎驚擾了它的獨自修行。
如今,在山野間還能偶遇蘭花,殊為不易。這一株春蘭從葉腋中抽出了一枝短小直立的花葶,一朵蘭花有如小巧精緻的淡綠色小臉,帶著幾抹紫褐色脈紋。輕風徐來,花朵中央淡黃綠色帶點點紫斑的唇瓣上,一滴晶瑩剔透的露珠正輕輕滑落。
王者之香
二十四番花信風中,大寒有三候,一候瑞香,二候蘭花,三候山礬。此三種花均開放於冬春交季,都是芬芳馥鬱的花。蘭為大寒第二候,同樣是花香,唯有蘭草的芬芳被尊為王者之香。
《琴操》記載:「孔子自衛反魯,隱谷之中,見香蘭獨茂,喟然嘆曰:蘭當為王者香,今乃獨茂,與眾草為伍。」於是孔子坐下對蘭撫琴而歌。傳於後世的古琴曲《猗蘭操》亦稱幽蘭操,最早相傳為孔子所作,曲風如泣如訴,宛轉悠揚。
「蘭之猗猗,揚揚其香。不採而佩,於蘭何傷。」孔子遊走於諸國宣揚他的治世理想,雖屢遭讒詬依然心懷坦蕩,然而終被亂世中諸侯所嫌,始終不得重用。於是孔子對蘭嘆息,就算不把你採摘佩於身上,對你的高潔又會有什麼損傷呢?
在孔子眼中,蘭如隱世君子,獨守於山野,哪怕無人問津也依然會吐露芬芳,這便是蘭的操守。此後,歷代文人高士無不追慕先賢,作詩詞歌賦稱讚蘭的風骨品格,北宋黃庭堅作《書幽芳亭》,他說:
「士之才德蓋一國則曰:國士。女之色蓋一國則曰:國色。蘭之香蓋一國則曰:國香。」
蘭與梅、竹、菊合稱為「四君子」,又被人們稱之為幽人、雅士。晚明屠本畯自號憨先生,著有《瓶史月表》,將十二月的花分列盟主,而冬十二月花的盟主卻有兩位,分別是臘梅和獨頭蘭花,又以茶花和福建山茶花為花客卿,枇杷花為花使令,殊為有趣。
十二月花盟主獨頭蘭花便是蘭屬的春蘭。春蘭盛產我國和日本,別名甌蘭或草蘭。它有著細長呈帶形的葉,花期大約在每年的二三月之間,春蘭的花色大多為黃綠或綠色,亦有綠色中透淺紫紅色。一葶一花,清香甚烈,變種很多。
黃庭堅在《書幽芳亭》中說:「一幹一華而香有餘者,蘭;一幹五七華而香不足者,蕙。」他以花葶單花和多花的不同,將開於早春的蘭分為了春蘭與蕙蘭。和多花的蕙蘭相比,一葶單花的春蘭有更為怡人的芳香氣息。
其實,雖有蘭蕙之分,古人眼中的蘭並非是一個確切指向的植物物種,而是產於中國蘭科蘭屬植物中多種地生蘭和它們之間眾多栽培品種的統稱,包括了春蘭、蕙蘭、建蘭、蟬蘭、寒蘭等等,它們均喜愛溫暖、溼潤、陰涼的環境,人們也習慣地把它們都統稱為國蘭。
除了蘭屬的國蘭,如果用更廣的視角來看蘭,整個蘭科植物都可以稱為「蘭草」,而蘭科是一個成員眾多演化極其複雜的大科,全科約有700屬20000種蘭科植物,它們廣泛地分布在全球熱帶和亞熱帶地區。今天,這兩萬多種蘭科植物,都有著「蘭」的中文名。
欺世盜名
蘭的名字極為古老。漢代許慎《說文》中說:蘭,香草也。不過當孔子對蘭撫琴做歌,屈原吟唱「秋蘭兮青青,綠葉兮紫莖」之時,他們並不知道,他們所鍾愛的有著君子風骨的「蘭」,其實已經和今天的蘭科植物再無關係。
先秦之時,蘭指的是一種香草。「溱與洧,方渙渙兮。士與女,方秉蕑兮。」在《鄭風溱洧》中,遊春的男女手持山中之蕑草結伴而行。蕑,音jiān,漢代時毛亨將其解讀為蘭,而宋代《爾雅翼》將蕑草考證為澤蘭。
關於蘭與澤蘭的樣貌,西晉時陸璣在《毛詩鳥獸草木魚蟲疏》裡講得極為明白:「蘭莖葉似澤蘭,廣而長節,節中赤,高四五尺。」陸璣所講的蘭和今天我們常見的蘭草已完全不同,蘭有著多節長長的紫色莖幹,莖葉和花有著特殊的氣味。唐代藥學家蘇恭在《唐本草》中這樣記載:「蘭,即澤蘭香草也,圓莖紫萼,八月花白,俗名蘭香。」
古時最早說的蘭,並非是今天的蘭科植物,而是來自於菊科澤蘭屬的佩蘭。唐代詩人陳子昂曾有「蘭若生春夏,芊蔚何青青。幽獨空林色,朱蕤冒紫莖」的佳句,詩中蘭與杜若,均為香草。夏末時節,一簇簇紅色的小花從紫的花莖頂端開放,這便正是佩蘭花期時「朱蕤冒紫莖」的模樣。古人將蘭佩於衣物,所以又稱佩蘭。屈原在《離騷》中曾寫下:紉秋蘭以為佩。
大約到了唐末時,人們才將生活於中國南方山林幽谷之中氣味芬芳的野生蘭屬植物稱之為「幽蘭」。自宋時起,蘭逐漸成為了蘭科植物的專屬詞,而菊科的佩蘭也從這個時候慢慢淡出了人們的視線。
自宋代起,幽蘭走出深山被廣泛栽植,也越發為人們喜愛。宋初張翊在著《花經》時,將蘭花列為最頂格的「一品九命」之花。宋代時,蘭花也被培育出了眾多的栽培品種,愛蘭賞蘭植蘭者甚眾。從此,來自蘭科的蘭花徹底取代了菊科的佩蘭成為了花中的名士君子,也由它承載了原本屬於佩蘭的深厚文化內涵。
南宋學者朱熹曾作《楚辭辨證》,對古今之蘭作了一番詳細考證後,寫下一首《詠蕙詩》作了總結。
今花得古名,旖旎香更好。適意欲忘言,塵編詎能老?
不過,關於這段公案,後世亦有人直言,蘭的名字本就是盜來的。比如清代學者吳其浚便在自己的著作《植物實名圖考》中記載:「唐以前並無異說,自宋人似葉以麥冬之蘭為蘭,而訟端起,故有盜蘭之說。」
唯蘭則拱
春光明媚,金黃色菜花田裡,蜜蜂嚶嚶嗡嗡忙個不停。一隻蜜蜂輕輕落於菜花花瓣,將頭努力伸入到花朵中,用它的口器吮吸美味的花蜜。此時花朵中數量眾多的花粉粘附在蜜蜂身體的絨毛上,除了花中的蜜露,花粉也同樣是蜜蜂重要的食物。蜜蜂用腿靈活地從身上刷下花粉,置入蜜蜂后足脛節外側端形成的「花粉筐」裡。
明末學者王象晉在《二如亭群芳譜》中記載了這樣一件趣事:「蜂採百花皆置股間,唯蘭則拱,背入房以獻於王,物亦知蘭之貴如此。」這樣一個彰顯出蘭花高貴的傳神記述在後世流傳甚廣。
和傳統的中國文化中蘭是高潔君子的象徵不同,在西方蘭花卻是充滿了挑逗、勾引和欺騙的花。進化論開創者達爾文就曾對蘭花進行過深入的研究,和王象晉天馬行空充滿想像力的表述不同,達爾文認真觀察、記錄了訪花昆蟲與蘭花之間的各種傳粉行為,在他最為著名的科學著作《物種起源》問世三年後,1862年,達爾文發表了《蘭花的傳粉》這一經典著作。在這本著作中,達爾文說:「蘭科植物是植物進化中的非常先進的物種。」
通常來講,植物和傳粉者之間是互利互惠的合作者。蜂和蝶類採食花蜜或採集花粉,在滿足了自己溫飽時又幫助花兒完成了傳粉。而在人們心中,品性高潔的春蘭是淡泊名利的君子,誰又能想到,瀟灑飄逸的春蘭花朵中,竟然並沒有任何的蜜露。而春蘭的花粉是塊狀的花粉團,這也是蘭科植物最特殊的結構,這些花粉集合成亮晶晶的團狀後,並不能被昆蟲食用。
人們經過研究後發現,中華蜜蜂是春蘭唯一的授粉昆蟲。然而對於蜜蜂這樣的傳粉者,它們從春蘭這裡得到的,既沒有蜜,也沒有可以吃的花粉,只有一次次的欺騙。當受到春蘭香味吸引的中華蜜蜂爬進花朵中後,花粉團便會偷偷粘附在蜜蜂的背部,受到欺騙的蜜蜂並沒有接受教訓,很快背著花粉團的蜜蜂又受到了另一朵春蘭香味的吸引,這便是蜜蜂「背入房以獻於王」的真相了。
幽蘭之殤
花痴李漁愛蘭成痴,曾放言「春以水仙、蘭花為命」。他認為蘭花的本性是喜歡與人處在一起,也是樂於有人聞到它香氣的。所以「蘭生幽谷,無人自芳」並非是蘭花的本性。
蘭花因其悠久的栽培歷史和文化底蘊,一直是極受中國人喜愛的觀賞花卉,在世界花卉市場上,國蘭也佔有重要的一席之地。也正因為人們對蘭花的喜愛,催生出了一個龐大的蘭花產業和市場。
然而如李漁所言,人與蘭花相處貴在有情趣,有情趣還要知道方法。「有情而得法,則坐芝蘭之室,久而愈聞其香。」只是如今,蘭花市場一些投機者對蘭花人為和瘋狂的炒作,讓部分發財心切的人血本無歸的同時,也不斷加深著人們「蘭花很值錢」的印象,同時也讓中國眾多的野生蘭科植物命運堪憂。
在愛蘭人眼中如「君子、幽人和雅士」的野生蘭花,在另外一些人的眼裡便是可以採挖變現的資源和錢財。在過去許多傳統產蘭地區,野生蘭草因為沒有節制的盜挖濫採,已走向滅絕。今天,中國野生蘭花的生存環境越發艱難。
幽蘭如隱者,無人自芳,它們獨特而又神奇的生命,是自然演化史的奇蹟,讓人沉醉痴迷。「子如不傷,我不爾覯」,孔子感懷而歌,一曲《猗蘭操》,既是哀傷自己,又何嘗不是幽蘭之殤?
(責任編輯:張洋 HN08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