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標題：一文解析法國大罷工 退休制改革為何這麼難？
馬克龍
面對法國政府盤算的退休改革方案，一些職工深感利益將受損，錢袋子會收縮，於是從2019年12月5日開始，他們走上街頭，掀起了一場全國性的交通大罷工。此時此刻，法國人的日常生活頗受影響，政府與工會拉鋸式的對話談判真真假假、虛虛實實。
法國政府面臨的問題是，一成不變的退休制度讓退休金庫的赤字窟窿越來越大。解決問題的辦法只有兩個，要麼增加繳費比例，要麼延長工作時間，這是一個簡單的數學題。
需要深入考察的問題是，法國現有的退休制度是怎樣的？備受抨擊的特殊退休制度又是怎樣的？時下馬克龍政府提出了怎樣的退休制改革方案？法國社會裡結構性改革為何如此之難？如今政府與工會對峙的局面何時結束，如何結束？
第一問：法國現有的退休制度是怎樣的？基本退休制與補充退休制是什麼概念？
在法國，社會福利政策包括四大類 ：醫療保險（Sécurité sociale），工傷事故與職業病 （Accidents du travail et maladies professionnelles）保險，退休養老制（Vieillesse） ，家庭（Famille） 補助 。這四大福利由國家統籌預算和管理，耗資巨大，舉世聞名。
而法國現存的退休養老制又具體分為三大類：基本退休制，補充退休制和退休儲蓄制。
公務員的兩套退休制：必備的基本制和自由選擇參與的補充退休制
法國的公務員除了擁有基本退休制之外，也可以亨用補充退休制。1964年法國就設立了公職部門的國家退休公積金（ Préfon-Caisse nationale de prévoyance de la fonction publique）。其運作方式是，在職時，個人自由注資儲蓄退休金， 退休時領取一定的退休金，最大好處是繳付的金額，可以減稅。
私營企業的職工同時享用基本退休制和補充退休制
在私人企業工作的職工必須參與兩種退休制度 ：基本退休制（retraite de base）和補充退休制（retraite complementaire）。
- 基本退休制，由國家退休保險署（Caisse nationale d『assurance vieillesse~Cnav）統一管理支付。
- 補充退休制，由兩個專業協會管理，對一般的工薪職員來說，對口管理機構是僱員補充退休養老協會（l』Arrco ~ Association pour le régime de retraite complémentaire des salariés）。而對工薪幹部，則是幹管退休管理總會（Agirc - Association générale des institutions de retraite des cadres）管理支付。
十分有趣的是私人企業的職員，補充退休制早己按積分制管理了：在職時繳費積分，退休時按得分領取補充退休金，因此，積分制並非馬克龍政府的首創發明特權。
馬德蘭合同制式（Contrat Madelin）退休儲蓄制
1994年阿蘭·馬德蘭（Alain Madelin）任企業與經濟發展部長時主設馬德蘭合同式退休儲蓄制，其適用對象是非工薪階層的工作者（Travailleurs non salaries）。原則也十分簡單：自由儲蓄退休金，等到法定合法退休年齡退休後領取，即可以領取一定的退休金，直到去世。馬德蘭合同的主要特徵是減稅幅度比較大。
在此必須指出 ：公務員的自選補充退休制和馬德蘭合同制式（Contrat Madelin）退休儲蓄制均未獲得法國人的熱烈響應。因此，靠個人自願儲蓄來養老退休可能是一種烏託邦，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
第二問：法國的退休制度根本原則是什麼？運作方式如何？
法國退休保險是一種社會分攤制（régime par répartition）。簡言之 ：集體共同繳費，國家統一管理，個人單獨領取退休金。
具體操作方式：僱員與僱主一起根據收入按比例向國家的退休金庫繳納分攤金。需要注意的是，退休金庫是一個虛擬的概念，原因有二：第一，國家統一籌集的資金立即用於支付依法業已退休人員的退休金；第二，繳納的金額換取的是一種退休的權力，繳納的費用與領取的總金額並不相等。
至今為止，法國退休金的計算是一個比較複雜的數學公式，主要有三大指數 ：以季度為計算單位的工齡 （La durée d』activité calculée par trimestre）， 工作收入額 （niveau de revenus ）和若干法律上允許額外計算的因素，如婦女哺乳孩子的期限，特別辛苦的工種等等。
在法國的退休管理中有三個特別關鍵的概念：
法定退休年齡（Age légal ），只有達到該年齡才能開啟退休的權力；
累計繳費季度，只有達到法定的季度總數才能享受滿額退休金（ taux plein），這個滿額不是參考工資的100%，而是參考工資的最高百分比率；
退休金計算的參考工資。
在計算退休金中還有一個正負係數問題：達不到法定計算標準，使用罰金係數（malus），超過法定計算標準，享受獎賞係數（bonus）。要知道，如今的大多數法國人，特別是中上階層皆尋求多工作幾年的可能性，目的在於增加退休金。
法國退休制度還有一些微妙之處，由在職工作者繳納的退休金來支付已退休人員的退休金，因此，法國的社會分攤退休制是一種代際社會團結養老制。
與儲蓄退制迥然不同，繳納的退休金不等於將拿到的退休金，原因至少有三：第一，每個退休者的壽命不等，事先無法知道；第二，國家會持續在退休養老方面注入相當的財政補貼；第三，退休金額總能得到一定的增長。因此，法國的退休制一度被稱為「最佳」退休養老制。
第三問：法國退休狀況的大數據是什麼？
法國衛生與社會團結部（主管包退休制在內的社會保障事務）的專業統計單位探索研究評估與統計局（Drees）公布的2016官方統計數據顯示：
法國退休者有一千六百一十萬人。其中有10%為遺屬憮恤退休金享受者。
平均退休年齡：61歲8個月。37%的人在62歲之前離開工作崗位，35%的人在62歲時退休，28%的人在62歲之後離休。
平均退休金：1294歐元（淨收入）。男女之間的平均差距是38.8%。男性的退休毛收入為1739歐元，女性的退休毛收入為1065歐元。
男性的平均壽命為79.3歲，而女性為85.3歲。
法國國家支付的所有退休金總額為3080億歐元，佔國民收入的13.8%。
第四問：法國的特殊退休制有哪些？
在法國，特殊退休制首先是歷史的產物，其次都是合法的，因為其設立皆是依靠立法形式來完成的。享有特殊利益的退休制幾乎都是職工通過「不懈的鬥爭」爭取而來的。
法國的特殊退休制可分為三大類：
公職部門（包括軍人，警察等）
公共企業與組織，如法鐵，法電，法國煤氣公司，巴黎獨立運輸公司等等
名目繁雜的大雜燴，如法國喜劇院，巴黎國家歌劇院，法蘭西銀行，海員等。
法國的特殊退休制具體如下：
-公務員退休制
-法蘭西銀行職工退休制
-巴黎獨立交通運輸企業員工退休制
-法國國家鐵路企業員工退休制
-礦產職工退休制
-巴黎國家歌劇院職工退休制
-法國喜劇院職工退休制
-波爾多獨立港口職工退休制
-國家海洋企業海員退休制
-宗教專職人員退休制
-神職人士與公證機構職工退休制
-參議員退休制
-國民議會議員退休制
-法國電力與煤氣企業職工退休制
-國家國營工業單位工人退休制
-地方行政單位員工退休制
第五問：法國特殊退休制度的特殊之處在何處？或者說好處在何處？
上述遭到眼紅，遍遭抨擊的特別退休制度，與絕大數在私人企業辛勞終身的退休條件，的確不可同日而語。
退休年齡的區別。至2019年底為止，法定退休年齡為62歲，然而，在這制度下，有些特殊的職業可以早早提前退休，如警察、空中交通管理者、監督看守、清理下水道工人等，可以52歲退休；體力勞動較多者，如海關稽查者、護理老弱病殘者、清理垃圾工等，可以在57歲退休；法國鐵路公司（SNCF）和巴黎獨立運輸公司（RATP）的駕駛員，可以50歲退休（2024年開始，52歲可退休）。前提是，其退休必須達到累計繳費季度，否則懲罰系統（malus）同樣適用這些特殊職業。
計算退休金的參考工資的區別。至今為止，對私營企業工作者而言，計算工資參數是終身工作期間中的最佳二十五年收入的平均數；而對公務員來說，計算工資參數是退休前最後六個月的工資數；海員的參加工資是最後三個月；神職人員和公證機構的僱員的計算參考數則是最後10年。
這兩種不同的計算方法在法國頗受非議，認為公私單位退休計算方法不平等。
可想而知，特殊退休制度的金庫自然是入不敷出，其赤字靠國家財政補助填平深壑。對這些特權制度進行改革應該是無可厚非的，但受益者不幹了也屬正常。利益永遠是西方制度下進行「鬥爭」的根源。
第六問：法國號稱其退休制是當今世界上最公平最科學的體制之一，有何具體例子？
法國退休制裡有一種著名的遺屬撫恤退休金制。在法國，一位退休者，或者終身繳納退休金還未退休就去世了，其未亡人配偶可以享受去世配偶的一部分退休金，稱為遺屬憮恤退休金（pension de reversion）。
領取條件有兩個，第一未亡人要提出申請，第二必須是法律上結過婚的配偶，而且與其每個有過婚姻的配偶均有權享受，其金額以婚後共同生活的時間長短按比例計算。換句話說，結婚的時間越長拿到的遺屬憮恤退休金就越多。
未亡人可拿到的金額是54%的退休金，若去世者的配偶生前在私營企業工作，可獲50%的退休金，若去世的配偶生前是公務員，未亡人還可另外獲得補充退休金的60%。
第七問：時下馬克龍政府對退休制度改革的具體內容是什麼？
到2019年底，法國擁有42種退休管理制度，其中有15種特殊制度。
早在2016-2017年法國總統大選時，當時的候選人馬克龍許諾，他若當選，將對現在的所有退休制進行改革，合而為一，設立通用計分退休制。
2017年5月7日當選法國總統後，馬克龍決定兌現其諾言。馬克龍堅定地推進法國退休金改革，是因為法國的債務讓政府泰山壓頂，財政赤字難填，改革已勢在必行。
2017年9月，馬克龍委任法國政壇上資歷豐富、處世圓滑的讓-保羅·德魯瓦（Jean-Paul Delevoye）專事法國退休制度改革，官封退休制度改革高級專員。
德魯瓦於2019年7月公布他主持起草的退休制度改革意見報告，且進入政府，成為負責退休制度改革的國務秘書，後因違法兼職敗露，引咎辭職。
馬克龍政府推出的改革方案，主導思想如下：
合併所有的退休制度，設立通用積分制（système universel de retraite par point），被認為是一種系統改革。
1歐元的繳費將賦予1歐元的退休權益，平等對待所有人。
提出64歲為退休年齡，或主旨退休年齡（âge pivot），只有達到該年齡才可能拿到滿額的退休金。
保障每位退休者的最低退休金，暫定為1000歐元。
鑑於必須保證每位退休者在新的退休制中保持同樣的水平，政府引入了一系統的調節機制。
改革方案公布後，分析家們立即大談特談利益重新分配中的「贏家」與「輸家」。從整體上看，本次改革方案從根本上對社會中上階層有利，1歐元的繳費等於1歐元的退休金權力，貌似平等，事實上在某種程度上刪除了通過團結互助支持低出入或超低收入退休者的合法機制，抑或凸顯出補助低收入的機制，讓它們一絲不掛地裸露在世人眼前。
該方案公布後，法國的各大工會輿論譁然，其實他們皆參加了各種討論會，但所有訴求沒有納入意見書。
2019年12月5日開始，法國交通運輸業的罷工之火點燃了，至今為止，罷工時間已長達一個多月，超過法國社會運動的歷史記錄。
第八問：法國的退休改革為什麼如此寸步難行？
都說結構性改革是法國昌盛的必經之路，但是具體落實，談何容易。所有的法國政治家、幕僚和法國政治觀察者都深知：第一，改革是權力和利益的再分配，只有在不損害既得利益者已有利益的前提下，給一部分賦予新的權力和利益；第二，法國的歷史、文化、價值觀念和法國人民的精神面貌似乎決定了社會主義式的法國經濟和社會模式，即與北歐國家一樣，徵收超高的社會保障分攤稅，提供相應的社會高福利（醫療、退休、家庭補助和社會援助），而與英美自由主義經濟的社會發展模式大相逕庭。
因此，在法國實施大刀闊斧的改革，如履薄冰。況且，法國存在一種奇葩的社會現象，多數派沉默不語（MajoritéSilencieuse），少數派飛揚跋扈（minoritébloquante）。
第九問：政府與工會為什麼事先不達成協議？這樣可以避免曠日持久的罷工運動
理論上，法國政府與工會完全可事先商榷，談判敲定妥協方案。但事實上行不通，因為政府代表的國家利益與工會代表的個人利益或行業利益常常相違背。
歷史經驗告訴我們，通常，政府改革方案的水準都定得超高，給談判和妥協留有餘地，最後達成的改革方案也許僅僅只是改革的真正初衷，政府需要表現讓步的姿態，工會需要通過鬥爭獲得勝利成果，各取所需。
法國的改革歷史顯示，事關國家前途的翻天覆地的結構性改革都是通過若干次小型改革來實現的，這是法國政治生活的常態。
第十問：政府與工會誰贏，誰讓步？結果如何？
沒有人知道結果如何，因為政府改革與工會的反對是一場永恆的政治博弈。
馬克龍在2019年12月31日的傳統新年祝辭中稱，「我向你們承諾，政府準備進行的退休養老制度改革必將進行到底，因為這是一個滿載社會正義與進步的改革方案」。與此同時，立場堅定反對馬克龍退休改革的兩大工會（法國勞工總會-CGT和工人力量-FO）則死守陣線，表示政府撤回改革方案才停止罷工。
歷史經驗顯示，工會很少在其訴求得到滿足之前停止罷工抗議，而政府在宣布放棄改革之前，必須是釘嘴鐵舌，毫無讓步之意。誰不記得1984年政府提出對中小學教育的自由教育制進行改革的豪言壯語？末了，百萬人上街遊行，時任總統密特朗在巨大的輿論壓力下，撤回了法律草案。誰不記得1995年，時任總統席哈克領導的政府躊躇滿志地欲對特殊退休制進行大刀闊斧的改革，最後面對曠日持久的交通大罷工，只好放棄改革方案。
在2019-2020年度的退休改革，政府與工會對峙中，解決問題的方法也許可能有三種：
第一種，政府撤回改革方案，罷工運動戛然而止。交通罷工時間已創歷史紀錄，各大工會聯合組織的四次抗議遊行，人山人海，1月24日馬克龍主持的內閣會議將審議退休改革法律草案，然後交給議會討論修訂。在這時間雖短但群情激憤的日子裡，立法過程對他將是度日如年，事態的發展也許會峰迴路轉，比如法國公眾輿論完全倒向，導致絕大多人反對改革等等，也許馬克龍也只好放棄改革方案，甚至進行政府改組。
第二種，政府作出重大讓步，工會滿載而歸，停止罷工，法國社會生活恢復常態。但是由於各個工會訴求大相逕庭，眾口難調，政府的大讓步無疑等於抵消改革的意義。
第三種，政府與工會精誠合作，坦然對話，尋求各方可以接受的妥協。政府的改革策略可能分而治之，與改革派工會法國勞動民主聯合會及全法獨立工會聯手。換句話說，儘量滿足它們的訴求，以此獲得法國工薪階層裡大多數人的支持，從而獲得法國公眾輿論的好感與支持，從而通過改革方案。
但是被孤離的其他工會亦可能會繼續罷工抗議，只不過可能因為勢力有限，無財力支持曠日持久的罷工，慢慢熄火了，與「黃馬甲」運動的命運一樣。結果如何，指日可待。（朱元發）
[作者簡介：朱元發，1983年畢業於武漢大學，同年考取留法博士研究生。1992年以《戰後法國社會學發展》博士論文獲得巴黎索邦大學社會學博士。1999年考取法國政府公務員，進入法國裡爾地區行政學院深造。2001年畢業後進入法國政府任職，曾任巴黎七大學兼職教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