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血觀音》中,棠寧更極端。她乾脆成了滿足棠夫人政治目的的色慾工具。為了棠府的利益,她一次次勾引男人,用肉體欺騙,謀求對方精神的繳械。她總是很高明,吞雲吐霧,叫人心癢難耐,就連看似正直的警察,還不是撲向她的羅網。可是,在這一次次工具性的彌合中,她也徹底喪失了自己感知愛的能力,因為處處提防,所以不敢全情投入,因為看多了男人的偽善,所以無法沉入一段真正的情愛。所以,性愛只是她短暫掙脫壓抑的渠道,在和不同男人的做愛中,她都念著:「帶我去那裡」、「帶我去那裡」,她想解脫,求而不得。她也像《海上花》裡的黃翠鳳,徹底看透了情愛,對男人則近乎絕望,遊走在錢子剛與羅子富之間,卻不陷入情感的泥淖,她智慧地運用世俗社會的法則,玩弄自以為是的男人,她的活法背後,有多少清醒,就有多少絕望。
「爐臺上陳列著翡翠鼻煙壺與象牙觀音像,沙發前圍著斑竹小屏風。」伴隨著一大段環境描寫,上世紀40年代,《第一爐香》在《紫羅蘭》雜誌上連載,助張愛玲走紅上海灘。而如今,有一部電影再次勾起了觀眾對它的回憶,電影中的女性,不能不叫人想起張愛玲筆下的葛薇龍。這部電影,就是2018年金馬獎的最佳影片《血觀音》。
《血觀音》是2017年臺灣影壇的一個驚喜,電影中的三代女性(棠夫人—棠寧—棠真)相互博弈,演繹出熱帶都市裡活生生的修羅場。棠夫人是將軍遺孀,身段柔軟,處處含笑,殺人於無形。她看似政治掮客,卻操持大局,為達目的,不惜犧牲骨肉。棠真原本有愛,奈何自小活在滿是嘲笑與算計的棋局,她在對林翩翩的「報復」中冷酷自我,在跳車致殘的一刻對世界死心。棠夫人要留下她,因為她們是一類人。相比之下,棠寧夾在她二人之間,雖極盡魅惑、看透人心,卻只是被辜負的棋子。
棠寧曾體驗過優渥的生活、人間的溫暖,因此,哪怕日後如「長三」,到底記得一點點甜,不會淪為徹底的政治生物。在給三代人的自畫像裡,棠夫人與棠真都斜睨雙目、冷看眾生,唯她有一絲猶疑、一點軟弱。這是她可愛的地方,也是棠夫人覺得她「不上檯面」的原因。
拍攝《血觀音》,楊雅喆動用了自己的資料庫。奇情駭麗的故事裡,有不少經典的影子。園子溫、波蘭斯基,操縱地價、「妹妹」變「女兒」,都是對《唐人街》的新瓶裝舊酒。但楊雅喆致敬最多的,還屬張愛玲。他反覆要演員讀張愛玲的小說,讀《金鎖記》,讀《第一爐香》,這是他要的感覺。
棠寧讓人想起葛薇龍。當她手掌見血,向棠夫人吐露自己的憤懣時,那苦澀、那自嘲,與《第一爐香》裡葛薇龍的感覺頗為相似。
「眼睛長而媚,雙眼皮的深痕,直掃入鬢角裡去。纖瘦的鼻子,肥圓的小嘴。」這是葛薇龍,一個從上海到香港讀書的女學生,家道中落,不得已投奔香港的姑媽。她自小嬌養慣的,受不得物質的苦,經濟來源卻被姑媽掌握,她的姑媽如同小型的慈禧太后,有極強的權力欲和控制欲,葛薇龍是她的小玩物,她說「姑媽把我教育成人了,我就是您的孩子,以後慢慢地報答您」,而在姑媽心裡,這不過是一個待價而沽的物品。「對於追求薇龍的人們,梁太太挑剔得厲害,比皇室招駙馬還要苛刻。便是那僥倖入選的七八個人,若是追求得太熱烈了,梁太太卻又奇貨可居,輕易不容他們接近薇龍。一旦容許他接近了,梁太太便橫截裡殺將出來,大施交際手腕,把那人收羅了去。」
相似的關係出現在棠府。「段氏兄弟」、「小清流」、「廖警官」,都被棠寧所迷惑,在棠夫人整個布局裡,棠寧就是她的「美人計」。她出賣棠寧的身體,用棠寧的戶頭收錢,她與棠寧,本質上是翻版的姑媽與葛薇龍。只是她更狠毒、更不留情面。她早已算計好,哪怕外人因「林家滅門案」查到棠家,自己只需把棠寧割捨,就可高枕無憂,可憐棠寧久久蒙在鼓裡,以為自己和棠夫人一條船。她自嘲「公主命,丫鬟身」,的確言中。
回到《第一爐香》。葛薇龍曾自忖愛上喬琪喬的理由。她喃喃著:「她知道她為什麼這樣固執地愛著喬琪,這樣自卑地愛著他。最初,那當然是因為他的吸引力,但是後來,完全是為了他不愛她的緣故。」這一段感情關係,葛薇龍一開始就佔了下風,如同蓋茨比之於黛西,可她為何還要飛蛾撲火,以她周旋於男人堆的心思,她會看不出喬琪喬的浪蕩?其實,讓葛薇龍擔驚受怕的,也是她貪戀的。
《封鎖》中有一句重複多遍的民謠:「可憐啊可憐,一個人啊沒錢!」這句民謠迴響在張愛玲筆下的女性命運中。她們若是清湯寡水,倒可平平淡淡過一生,偏偏她們是熱烈的命,愛也熱烈,恨也熱烈,寧在十裡洋場委屈,不在清冷小城度過餘生。她們綢緞般的身體裡是源源不斷的欲望,這欲望支配著她們一步步滑向深淵。琳琅手飾、精巧旗袍、流光少年,一個個都在填欲望的坑,可僅憑自己如何維繫那支出?便只能委身於人,如葛薇龍寄居姑媽的豪宅。
在爵士時代的代表女性澤爾達的故事中,澤爾達「從一個舞伴身邊換到另一個舞伴身邊,絕不沉溺於他們中的任何一人。」在她眼裡,「這些傢伙不過是一群有著些許價值的附屬品,是優秀的舞者和陪伴者,僅此而已。」而對於葛薇龍和棠寧,那些她們周旋的男人也不過如此,葛薇龍流連於一個個交際宴會,笑看男人們對自己的諂媚,她自己,為了姑媽,也為了她的物慾和情慾,卻也沉溺其中。她獲得越來越似欲望的客體,以至於醉酒的大兵把她當成妓女,幾人一擁而上調戲她。《第一爐香》細緻地寫道:
「一個醉醺醺的英國水手從後面走過來拍了她的肩膀一下,她扭過頭去向他飛了一個媚眼——倒是一雙水盈盈的吊梢眼,眼角直插到鬢髮裡去,可惜她的耳朵上生著鮮紅的凍瘡。她把兩隻手合抱著那水兵的臂膀,頭倚在他身上;兩人並排走不了幾步,又來了一個水兵,兩個人都是又高又大,夾持著她。她的頭只齊他們的肘彎。後面又擁來一大幫水兵,都喝醉了,四面八方地亂擲花炮,瞥見了薇龍,不約而同地把她做了目的物,那花炮像流星趕月似的飛過來。」
那時,喬琪喬跑過來,把她拉上了汽車。小說展開了這麼一段對話:
喬琪笑道:「那些醉泥鰍,把你當做什麼人了?」
薇龍道:「本來嗎,我跟她們有什麼分別?」
喬琪一隻手管住輪盤,一隻手掩住她的嘴道:「你再胡說——」
薇龍笑著告饒道:「好了好了!我承認我說錯了話。怎麼沒有分別呢?她們是不得已,我是自願的!」
葛薇龍貪戀香港的生活,她的浪漫建立在物質之上,她知道華麗的衣裳來源於何,沒有金錢,那些衣裳將離她而去,比起轟轟烈烈的愛,她更討厭窮困潦倒的生活。所以,哪怕姑媽只是把她當工具,喬琪喬也不過是一個浪蕩公子哥,而她,活得也近乎失卻了高貴,但她仍在此地委曲求全。這是她的生活,高於愛情。
而在《血觀音》中,棠寧更極端。她乾脆成了滿足棠夫人政治目的的色慾工具。為了棠府的利益,她一次次勾引男人,用肉體欺騙,謀求對方精神的繳械。她總是很高明,吞雲吐霧,叫人心癢難耐,就連看似正直的警察,還不是撲向她的羅網。可是,在這一次次工具性的彌合中,她也徹底喪失了自己感知愛的能力,因為處處提防,所以不敢全情投入,因為看多了男人的偽善,所以無法沉入一段真正的情愛。所以,性愛只是她短暫掙脫壓抑的渠道,在和不同男人的做愛中,她都念著:「帶我去那裡」、「帶我去那裡」,她想解脫,求而不得。她也像《海上花》裡的黃翠鳳,徹底看透了情愛,對男人則近乎絕望,遊走在錢子剛與羅子富之間,卻不陷入情感的泥淖,她智慧地運用世俗社會的法則,玩弄自以為是的男人,她的活法背後,有多少清醒,就有多少絕望。
某種意義上,《血觀音》比《第一爐香》更殘忍。《第一爐香》的世界再怎麼勢利,葛薇龍至少還可以真的愛著喬琪喬,可以在被欺負的時候,有一個肩膀。但棠寧和棠真有什麼呢?她們的愛已經全方位失落,她們對世界的希望被一次次蹂躪。棠寧藏得最深的愛不是對情人,而是對她的女兒,也就是棠真,可到最後,棠真不跟她一起走,明知有危險,卻也沒有阻攔她,這是棠寧愛的失落。而棠真,她原想和馬可一起奔赴自由,沒想到,馬可只是把她當做一個洩慾的對象,把自己對太太夫人們所有的恨,轉嫁到對她的侵犯上。
《血觀音》是一部近乎黑暗的電影,唯一讓我溫暖的地方,或許就是棠寧還未泯滅的善念。《紅玫瑰與白玫瑰》裡,王嬌蕊為了愛一敗塗地,為了愛潰不成軍,但她仍會說:「愛到底是好的,雖然吃了苦,以後還是要愛的」。這是張愛玲的一點惻隱之心,也是她筆下人物令人心疼之處。而當棠寧背朝大海,對不願追隨自己的女兒說:「要活得像個人!」時,她也令人心疼,她被後的海浪聲如同哭泣。
《第一爐香》故事的結尾,葛薇龍在黑沉沉的街衢裡、在喬琪喬的車上落淚,她的前路,讀者不得而知。而在《血觀音》裡,棠寧的結局,可說是明明白白。棠真忽而回頭,冰冷大海上的爆炸聲,海上花開,屍骨無存。棠寧的自由之路成為死亡的通道,但即便沒有這一幕,即便她真的逃亡到了緬甸,她的生活會好起來嗎?一個癮君子,失去了家庭華貴的支撐,結果可想而知。當菸蒂熄滅,花開又謝,待到「年深日久,羽毛暗了黴了,給蟲蛀了」,留給異鄉女子的,終究是寒冷與黑暗。
到哪裡去?
能到哪裡去。
文字 :宗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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