棠真逃也似地跑上房廊,換了鞋正準備走入內室,忽然頓住。
她感到身後那道冷白色的嘲諷眼光正刻薄地等待著。
把厭惡壓入平和的表情中,棠真捧起另一雙拖鞋,回身送到林翩翩面前,弓下身子,放在她雙腳正前方。不抬頭看,也知道林翩翩正居高臨下地打量她。
棠真動作敏捷,沒有眼神接觸,放好拖鞋,端上禮盒,儘量輕快地走進房間去。
林翩翩倨傲一笑,下巴微微上揚,雙足悠然地放入拖鞋,款款跟上。
棠真知道,姐姐其實是媽媽。
所有人也都知道。
院長夫人知道,阿貓阿狗都知道。
院長夫人那句「一家三代」,傻子也知道是故意口誤。這女人濃妝豔抹,坐在棠家辛苦費力給她布置好的畫展庭院裡,這會兒正晃動高高的髮髻假模假式地說抱歉,自己和兩個媽媽還要陪笑聽著。
但棠真也認了,畢竟是院長夫人,畢竟是自己不小心把觀音雕像摔壞了,才惹得人家不高興的。
但是林翩翩算是什麼東西?
但她最恨的,還是自己那個不爭氣的媽:幹嘛大白天在花房裡做那種事?
如果不是撞見那麼尷尬的場景,她也不會失手把觀音禮盒打翻在地, 也輪不到林翩翩對自己陰陽怪氣。
這邊棠夫人正在跟林家談論大事,棠寧這個渾貨卻在幹那些有的沒的,真是糟蹋自己。
林翩翩坐在旁邊自以為聰明地停頓、譏諷,棠真心亂如麻,尤其聽到棠夫人提到「馮秘書長」,一個錯手把正在做的茶藝打翻了。
坐車去畫展的路上,棠真的心情很不好。氣林翩翩,氣自己,更氣棠寧。
還是棠夫人,一句話就解開自己心結。
「先和解的人,不是因為她怕輸,是因為她珍惜。」
後面一句是用粵語說的——每次棠家的女人們說最貼心體己的話,都是用粵語:
「笑一下就什麼都不記得了。」
是啊,幹嘛和自己媽媽計較那麼多。
林翩翩?本來就沒有感情,談不上什麼和解。棠寧怎麼討好院長夫人,自己就怎麼討好林翩翩罷了,還有,順便可以見到Marco。
後來在出海的石灘上,棠寧說:「媽媽愛你」,棠真沒有回答。
但之前她已經用行動說過很多次「我愛媽媽」——她是一個十幾歲的小女孩,她渴望一點愛,一點真的感情。
其實,每次棠寧讓她去買顏料,她都買了,只是鎖在抽屜裡沒有交給棠寧。因為顏料管上寫滿了她心裡的話,「生日快樂」「喝酒會變醜」「吸菸奶會幹」。
都是些當著面,她說不出口的話。即便寫在顏料管上,她也是曲裡拐彎,帶著怨氣表達關心。
為什麼她就不能活得像個人樣?
聽棠夫人說棠寧開始用安眠藥配酒,棠真沒有說什麼。隔了幾天,她把從花房裡搜出來的吸食用具交給棠夫人,讓棠寧再也抽不成。
她是小女孩,更是棠家的女人,血液裡流淌著掌控感——她不喜歡棠寧自我糟踐的墮落樣子。
明明打起精神來,棠寧可以是個很精彩的女人,不是嗎?
她對付不了的難纏大媽,棠寧三言兩語就能安排好。
酒席上突發狀況,棠寧一出現就化解掉,隔天人家乖乖上門拜訪。
棠寧手上戴著昨晚記者奶奶送來的漂亮金鐲子,黑話和人心拿捏得穩穩的,適時地支開自己,等對方出門的時候,已經談成一筆交易。
而且是賣了對方還給自己數錢的厲害交易。
自殺家屬到家裡一把鼻涕一把淚地求情的時候,棠真也許完全明白了什麼叫做「無情者對無腦者的勝利」。人都死了,連該找誰哭都不知道。跑到這裡來磕頭求情,有什麼用?
反正他死了,任憑家屬怎麼哭也沒用,倒黴的是議長,被套住錢的是其他人。
而菩薩轉一圈,安然回到棠府。
合格的棠家人,要能掌控一切。
所以她不要跟棠寧走。
這個看似精明揮灑的蠢女人,原來是被操控到最後走投無路,只好落荒而逃的木偶。
棠夫人為了棠寧好,讓她做人頭、做美人局,現在棠寧為她好,要帶她去緬甸,不還是一碼事?
既然都是一樣的,幹嘛不跟著手段更加高杆的?
原來棠寧不知道,是自己讓林翩翩去死,才搞定了Marco的事?
從警局出來的那天,棠寧握著自己的手搭在腰上。莫非她以為是自己在保護女兒?其實是我在一直保護你吧,媽?
你還想跟殺手跑掉?
恕不奉陪。
棠寧苦笑著解開手銬,放棠真回去。她留下的最後一句話是:要活得像個人樣。
船隻在海上爆炸,這個有情但不夠有腦的女人,就此退場。
而棠真有腦。
現在,在院長夫人旁邊泡茶,也沒有絲毫手抖了。這次,院長夫人垂下了頭,也再不可能說出任何一句對棠家不敬的話。
棠夫人慷慨接受乞降,曼然道:「當然,愛,是這個世界上最重要的事情。」
棠真微微一笑。
但可惜的是,她竟還剩下一點真情,一點愛。
這點感情無法交給親情:媽媽死了,死在外婆手中。
也不能交給友情:林翩翩死了,死在自己的見死不救。何況,本來就是塑料感情,談不上什麼友誼。
只剩下愛情了,只剩下那個純真的大男孩,Marco。
本來她是高高興興送Marco上火車回鄉的,但是報站聲響起時,棠真心裡忽然湧上一陣宏大的悲傷。
香蘭,三合,太麻裡,知本,臺東……
那是她親耳聽過的,林翩翩親筆寫在日記裡的遠方淨土,是Marco承諾要帶心愛的女孩子一起回去的美麗故鄉。
Marco曾經買過兩張車票,但那天林翩翩沒有來,他也沒有登車。
今天,她來了,Marco也登車了。
最後到站的火車上,可不可以有兩個人?
她轉身跑上火車。
許多年後,棠真撕掉放棄治療意向書,坐在病榻邊,緊握著棠夫人突起的手。
她不準醫院拔管,不準放棄治療。她要讓棠夫人活著受苦。
「您一定要長命百歲,萬年富貴」——好多人都被騙過,以為是笑到最後的惡毒詛咒。
但棠真知道,這也不過是自我安慰。
棠夫人還是贏了。無情者對無腦者永遠勝利。
她已經85歲了,憑藉親生女都能殺死的冷硬心腸,穩準狠的計謀和人脈,已經享盡了一輩子的榮華富貴,臨終前就算給拖上一兩年的痛苦,又算得了什麼?
85比1,很虧麼?
——相比自己曾經愚蠢地付出真心,把千金太太和圈養男寵的骯髒生意,愚蠢地認作純真愛情,心軟地受到感動,真情表白卻被無情強暴、整個世界徹底崩塌、最後跳車斷腿的痛苦,又能算得了什麼?
哈,最低限度,棠夫人大半生都是四肢健全、行動自如的吧,而我用青花瓷做義肢,就不是義肢了嗎?
所以,真心的,多陪陪我吧。
無情而強悍的棠夫人,你很快就要解脫痛苦,登臨無極了。但我在這個世界上,除了旁觀你的痛苦之外,還剩下什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