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厲劍童
張三正在家裡往腿上貼膏藥。
張三捶著腿，一雙凹陷渾濁的眼睛，不時地望一眼天上，又望一眼天。天正藍，有白雲飄。
「三春不如一秋忙」，說的就是眼下時節。
咳咳咳——
裡間傳來一聲緊起一聲的咳嗽聲。老婆阿花躺在炕上，哮喘病幾年了，常年吃藥打針，一動彈就喘不過氣來。
張三端著一個黑乎乎的藥罐子，一瘸一拐地到了院子，給老婆熬藥。
正忙著，忽然，鄰居王五隔著牆頭說：「張三，我剛才隔著一道梁看見你家的慄子園有一群人打慄子，他們也不知什麼時候來的，還開著小轎車，你快抽空去看看吧。」
張三心裡一緊，拿罐子的手抖了一下，差點把罐子砸了。
這些人！這些人！真是的！真是的！張三搓著手，團團轉。
這兩年，城裡閒人多了，每到收花生慄子時候，有的人打著鄉村遊的旗號，開著車，騎著摩託車，電動車，進山落慄子。有的眼看著人家還沒下，就去撿落在地上的光慄，更有過分的，直接上樹噼裡啪啦打慄子。
這是明搶啊！山裡人見到這樣的「遊客」就發憷，防賊似的盯著。
張三又著急，又無奈。
張三拍著自己殘疾的腿恨恨地說，都是這該死的慄子給鬧的！凹陷的顴骨上皮肉繃得更緊了。
張三的腿是那年上樹打慄子，從樹上掉下來給摔折了，成了半個廢人。
要不是這個緣故，他家怎麼可能從小康人家一下子跌入地獄，搖身一變，成了村裡建檔立卡的貧困戶？
除了在外上大學的女兒，一家人三口，兩個病秧子。一到打慄子張三就犯愁。求人幫忙，可莊戶地裡，上來忙的時候，你忙，誰家不忙？好吃好喝伺候，想找個人幫忙都難。
張三想把那幾十棵慄子樹盤出去，可又不捨得這些「搖錢樹」。
眼下一聽有人偷打他家的慄子，張三心裡那個急，簡直像一隻熱鍋上的螞蟻。撅著屁股蹲在地上，抱著頭，一疊聲唉聲嘆氣，眼圈子紅得像抹了辣椒油。
王五看他一臉愁苦相，嘆了口氣說：「張三，要不你再找找『紅衣書記』，讓她找人幫著把慄子下了？」
王五說的第一書記，是縣裡來的一個女幹部，是他們村的掛職書記。二十七八歲，喜歡穿一身紅，村民都叫她「紅衣書記」。張三是她的包聯對象。
張三一聽，急了，連聲說：「那怎麼行？那怎麼行！人家劉書記這一年多來又送醫送藥，送米送面，還捐款捐物，為咱家幫的少嗎？窮家大窟窿，填不飽啊，要為幾個慄子的事麻煩人家，我這張老臉往哪擱？算了，搶了就搶了吧，倒黴的事我認了！」
張三嘴上說算了，心裡卻想，不行，得去看看，哪怕撿幾個別人打了，漏下的慄子也好，多少給老婆、閨女煮了，嘗個鮮！可千萬別一個都不給剩啊！
摸了拐杖要出門，呼啦近來一群人，抬著鼓鼓囊囊的尼龍袋，領頭的正是劉書記。
張三愕然了，結結巴巴地說：「劉書記……這……這是？」
「大叔，大夥來給你家下慄子，怎麼，不歡迎？」劉書記放下尼龍袋，一邊扑打著褂子上、喇叭褲上，還有辮子梢上粘著的塵土與草葉，一邊打著趣，做出扭頭要走的樣子。
「哪能呢！哪能呢！」張三紅著臉，忙不迭地說。
後邊的人都笑了，趕緊忙著卸車，抬的抬，提的提，一通忙活，把慄子搬進院子裡，在牆角處堆成一垛小山。
「剛才王五說的搶慄子的那幫人原來是你們？哎呦，嚇死我了，沒想到沒想到啊，快坐，屋裡坐！」張三說著，一瘸一拐去拿板凳。
無意中看見，張三看見劉書記圓圓的白皙的臉上劃了一道道血槓槓，心裡咯噔一下，嘴巴張著，紅著眼睛，半天一句話也說不出。
「孩他爹，快給劉書記他們燒水煮茶，再把光慄子煮了，讓大夥嘗個鮮！」老婆在屋裡聽了，隔著窗子吩咐著。
「好好好，這就煮。」張三一邊說，一邊燒水煮慄子。
「大叔，別忙乎了，我們帶著水剛喝過。」劉書記說著，進屋看了看阿花，出來時對張三說，「大叔，我剛才看了，你家的慄子樹品種有些老化，等明年開春我讓林業專家來給嫁接一下，換上早熟品種，這樣既能提高產量,又能提升品質，到時候咱們的錢袋子也就鼓得飽飽的……」
「好好好，勞您費心了。」張三點著頭，一臉的眉開眼笑。
劉書記走了。
可慄子還在爐子上鐵鍋裡咕嚕咕嚕響著。
張三拄著拐，站在家門口，出神地望著遠去的小車，甲殼蟲一樣消失在村前的路上，眼睛潤溼了。
張三收拾碗筷時，發現一隻碗下壓著厚厚一疊百元大票，上面有一張紙條，寫著——
大叔，這些人都是我的親戚。這五千元錢是他們的一點心意。您收好，給嫂子買點好吃的。賣慄子的事您放心好了，我微信朋友圈裡的朋友都提前預定了。您只管把慄子剝好，到時我來車拉，不急……
張三搓著手，自語著：「水都沒喝一口，還這樣，這怎麼行，這怎麼行。」淚花在眼裡閃閃著，打轉轉。
「孩他爹，出味了！」
「什麼出味了？」
「慄子，慄子！」
「噢噢噢，出味了，出味了！」
張三趔趄著過去，將鍋蓋猛地一掀，一鍋紅紅的，圓圓的，桌球般大的慄子，正咧著黃黃的嘴巴笑著。一股濃烈的慄子的香甜氣息頓時撲鼻而來，剎那間瀰漫了整個小屋。香味飄蕩在這個灑滿陽光的農家小院，一直飄向村子大街小巷。
張三慢慢嚼著慄子，嘴唇哆嗦著，醉酒似的，喃喃著，秋天，真好！秋天，真好啊！說著，說著，淚水潸然而下。
（註：本文原載《小說月刊》2020年12期）
作者簡介：厲劍童，山東五蓮人，中國作家協會會員、日照市作家協會副主席。小小說、寓言故事連年入選各類年選與年度排行榜，多篇作品被選作各地中、高考模擬試題、考試題。童話《小猴子栽樹》入選科教版小學二年級《語文》課本。曾獲葉聖陶教師文學獎、山東「齊魯文化之星」等獎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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