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授
中國人對身體的審美概念自「西學東漸」以來就開始受西方的影響,到現在,中國人對身體的審美概念已基本西化了,其中最明顯的是對乳房的概念。現在的中國文化以乳房大而豐滿為美,到處都是豐胸的廣告,這顯然是西方乳房的概念徵服了中國的一例。不知從何而起,西式的大而豐滿的乳房成了中國女性性感魅力的標準之一。
在中國古代的詩文小說中很少看到對乳房的描寫。就是描寫也無非是「酥胸」一抹一筆帶過而已,至於是否大或小,很難在文學描寫中看到,就是專門描寫女人和愛情,女人和性慾的小說裡面也不多見。我《紅樓夢》看過無數遍,裡面的女性站起來滿滿地也有幾屋子吧,不記得裡面有誰的乳房什麼樣。閉著眼睛能想到林黛玉的似蹙非蹙的眉毛,薛寶釵的滾圓的臂膀,想不出她們的乳房是大是小。
《金瓶梅》我也看過多遍,對裡面任何女性的乳房我也沒有概念。潘金蓮的乳房是不是很大?據說古代中國人認為大乳房的人性慾旺盛,那麼潘金蓮應該是如此的。可是中國文學裡的白描手法讓今天的讀者只能想像,卻無法論證。我為寫此文專門到美國學者學術研究網裡查看看西方有沒有對中國女性乳房的研究成果,也沒有。大概中國的詩人作家們,他們幾乎都是男的,比較起小腳來,對乳房沒有那麼著迷。
中國明清之交的文人李漁是一個寫字的好手。他專門寫了《香蓮品藻》一書,介紹二十四種方式欣賞小腳。對女性的三寸金蓮顯然比乳房要珍惜得多得多。李漁的色情小說《肉蒲團》被著名的漢學家韓南譯成英文,成為這裡中國文學必讀書目,我讀這部書,看到未央生為了有個大的生殖器居然動手術,把狗的生殖器接在自己的上,對中國文學中男性對大的生殖器的崇拜印象極深,但是找對女性大乳房崇拜,一點兒也找不到。
中國古代女性的乳房顯然一直就藏在她們飄逸的衣服裡,半遮半掩的。不過中國文化不以大乳房為美,是真的。而現存的文學中,描寫乳房的詩歌往往歌頌的都是小乳房。比如我在網上看到古代一個叫張劭的寫的《美人乳》一詩:
「融酥年紀好邵華,春盎雙峰玉有芽,…香浮欲軟初寒露,粉滴才圓未破瓜」。
念起來像打油詩,讀起來是欣賞年青的不豐滿的小乳房。清代文人朱彝在一首詞中這樣寫:
「隱約蘭胸,菽發初勻,脂凝暗香。似羅羅翠葉,新垂桐子,盈盈紫藥,乍擘蓮房。竇小含泉,花翻露蒂,兩兩巫峰最短腸…… 」
顯然這對乳房也不大,像菽子剛長出來,新的桐子剛掛在樹梢。同樣還是清代的人陳玉璂這樣寫:「擁雪成峰,挼香作露,宛象雙珠,想初逗芳髻,徐隆漸起,頻拴紅襪,似有仍無,菽發難描,雞頭莫比,秋水為神白玉膚,還知否?問此中滋味,可以醍醐。」
這樣的詩歌讀多了,我懷疑中國的大乳房是不等大雅之堂的,男人喜歡的都是小的,剛剛發芽的,不那麼成熟豐滿的。女人呢?有一首據說是唐代妓女趙鸞鸞寫的詩:「粉香汗溼瑤琴軫,春逗酥融白鳳膏,浴罷檀郎捫農處,露花涼沁紫葡萄」。我看不懂「白鳳膏」是什麼藥,對她描繪的乳房除了乳頭如「紫葡萄」外,想像不出來這個乳房大小如何。
看來女性的乳房對中國的男女來說,大小委實關係不大。 中國古代有關乳房的詩文中,對乳房的味道十分強調,不過大多都陷於陳詞濫調,什麼「香乳酥融」之類的,不知道這類詩歌中的乳香是母親乳汁的香呢,還是女人的乳房香。乳房本是沒有味道的,除非抹了香水,不知道這些關於乳房的詩歌中的香味是哪來的。就是看古代的色情小說,裡面描寫乳房也無非是陳詞濫調型的,沒什麼新意。記得《繡榻野史》裡對金氏的下身描寫極為細膩,但一到她的乳房,就是「兩個奶頭,又光又滑,」我看了抿嘴笑,想中國古代乳房文化真簡單,把個好端端的乳房總是一筆帶過,很可惜了的。
中國的房中術書中,對乳房也沒有什麼重視,《玉房秘訣》裡說「欲御女,須取少年未生乳,」把乳房給免了。如果看中國的春宮畫,裡面的乳房也就是潦草的幾筆,很不突出。
直到現代文學中國作家才突然幡然醒悟,對乳房著迷起來。現代作家中對乳房最著迷的是茅盾。他的幾部描寫革命的小說裡面的主人公都是乳房高聳的女性,革命熱情高漲和乳房挺立相映成輝。哈佛畢業的陳建華教授專門寫過論文,論述茅盾作品中的乳房的意義,題目是《『乳房』的都市與革命烏託邦狂想——茅盾早期小說視像語言與現代性》。
中國其他作家似乎沒有對乳房崇拜得那麼厲害,直到莫言,直接了當地把小說就叫作《豐乳肥臀》。寫一個山東的老太太,乳房大,代表生命力強,生了一大堆孩子,最後竟和瑞典來的在山東傳教的天主教神父生出一個怪胎來,這個怪胎男人不管長多大,就愛女人的乳房,見乳房就上,就抓,就往嘴裡放,一滿強烈渴望乳房之欲,但是卻不知道有性慾。莫言是中國極為著名的作家。
自多年前看完他的《豐乳肥臀》我就絕了看他的願望。莫言對乳房臀部的想像,整個一個義和拳對西方的想像,荒謬得讓人瞠目結舌。把瑞典神父寫得跟中國色情小說想像中的性壓抑的也性高超的「和尚」一樣,讓人哭笑不得。在一個沒有神性的作家眼裡,人的神性是不存在的,西方傳教士的神性變成了獸性。
我看當代男性小說,乳房都很高聳,都很堅挺,都很肥碩,看看天才王小波在《黃金時代》裡寫的破鞋陳清揚「乳房不下垂而且高聳。」看看閻連科的《堅硬如水》描寫一個城裡來的女人「而那豐碩圓脹的一雙大乳上,那兩粒褐紫色的乳頭是不是像兩顆小小巧巧的圓棗呢?」看看陳忠實《白鹿原》中的女人,人人都有一對的「大白奶子」,看著看著,一對對的大奶子就在眼前晃動,分不清誰是誰。賈平凹的《廢都》「飽滿的乳房,一觸動情。」
天,中國男性作家對乳房的想像跟中國古代作家差不多,就是大了好多,從乳房春芽變成了乳房大秋收。寫得稍微好一點點的,比如人人都說好的小說《如焉》裡面對如焉身體的描寫,對如焉乳房的描寫: 「夜深。茹嫣靜靜躺在床上。像她這一代的許多知識女性一樣,對於肉慾,茹嫣有著某種天然的禁忌。她內心有一個凜然的神,時時處處在監視著她。它很強大,也很高貴,不動聲色之中,足以將她的本能化解為一種精神的撫慰,化解成潔淨與單純。三年來,在這張床上,茹嫣一個人潔淨與單純地躺著,甚至連幻想都沒有過。這個除夕之夜,她撫摸了自己,自己的胳膊,胸脯,下腹,腿……她不是要激起自己的欲望,而是像一個挑剔的人,對自己即將送出的禮物做一番檢視。」……
「和男人不一樣,女人身上的一些東西,常常和兩個人相關,一個是丈夫,一個是孩子。一般來說,這有一個先後順序,按了這順序,一切便很自然。比如乳房,先是丈夫見過、愛過、撫摸過,一對新鮮的、生嫩的、沒有哺乳過也沒有鬆弛下垂的乳房。後來懷孕,漸漸變得大了,顏色深了,給孩子咬過、抓過、吮吸過,日後又漸漸鬆弛了,小了。這一切都在一種章法中,花開花落一樣。」
小說是在描寫四十多歲快五十歲的如焉明天要與情人相會,要有身體關係了,這是相會的前夜。從這段描寫中看,作者似乎認為單身女人有性慾和本能就是不潔淨的,就是不純潔的。為了突出如焉的純潔,作者說如焉心中高貴的神把如焉的性慾化解為精神安慰了,雖然作者沒有描繪高貴的神是怎樣做化解工作的。純潔,就是沒有性慾望和性渴望。三年來,如焉如此純潔,一個人睡覺,不但沒有性慾,連性幻想也沒有。
作者隱含的觀點是性慾望是骯髒的,好像有性慾就汙濁了如焉。如焉純潔,冰清玉潔,明天要在三年之後第一次與一個男人有身體關係了。她不是激動,不是充滿了期待的不安,而是仔細撫摸自己,不是為了別的,只是要把自己當成禮品送出去。如焉的乳房也只有她丈夫「玩弄」過,孩子吮吸過。乳房作為女性的特徵,從來沒有獨立地存在過,現在又準備讓另外一個男人享用了。我看到這樣的描寫,只好嘆氣。
只有沉浸在男性中心裡的男人才會幻想女人的身體僅僅為男人存在。女人難道不能僅僅為自己存在嗎?為自我感覺良好而美麗嗎?女人的情慾並不是只有男人才能滿足的。女人的乳房也不是僅僅為丈夫或孩子才存在的。女人的美好和女人杜絕性慾沒有什麼關係,而在我看來,有情慾的四十多歲的女人還更可愛,更真實一些。那些假裝冰清玉潔的結過婚的中年女人讓我躲得遠遠的,因為不願與偽君子打過多交道。(我有非常好的真正的修女朋友,懂得也尊重修女的純靜。)那些只讓男人才碰的乳房我更覺得愚蠢,因為一個女人四十歲以後,如果還不懂得自己的身體屬於自己,不屬於任何別人,四十多年的生命還沒有叫她理解自己和生命,未免白活了。
五四作家馮媛君在1922年的小說《隔絕》裡通過女主人公的嘴就宣布過:我是我自己的。時過八十年,中國沒有進步,或某些中國男人沒有進步。
考察中國文化中女性乳房概念的變遷,我們可以看到中國文化變遷史的一個側面。閱讀關於乳房的文學,也閱讀出寫作者的立場和觀點。我現在不太看當代文學中的關於女性乳房的描寫,因為陳詞濫調太多,寫得毫無新意。很多男性作家對女性乳房完全兩眼一抹黑,從自己的沒有想像力想像出發,寫出來的透著他們自己的沒有洞察力,跟中國古代文人的差不多。中國古代文人動不動就是酥胸,還沒摸就自己先酥了,看得我笑,不看也罷了。中國現代文人一寫就是高聳的乳房,高高聳聳的,讓男人心如小兔,看得我也笑,不看也罷了。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