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風捲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飛雪。
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
散入珠簾溼羅幕,狐裘不暖錦衾薄。
將軍角弓不得控,都護鐵衣冷難著。
瀚海闌幹百丈冰,愁雲慘澹萬裡凝。
中軍置酒飲歸客,胡琴琵琶與羌笛。
紛紛暮雪下轅門,風掣紅旗凍不翻。
輪臺東門送君去,去時雪滿天山路。
山迴路轉不見君,雪上空留馬行處。
岑參《白雪歌送武判官歸京》
多年前遇見的這場雪,至今仍舊時常想起。那是遠方的冬天,北風呼嘯,衰草連天。整個世界似乎只剩下蒼茫和死寂,沒有多少生命氣息。天空與大地之間,只有這場雪悄無聲息地下著,紛紛揚揚。
這場雪來得並不突然。印象中的塞北就是這樣,有大漠孤煙,有長河落日;有羌笛聲聲,有飛雪漫漫。這裡的冬天總是來得很早,早得仿佛不曾經過秋天,不曾有過秋水長天。於是,雪花也總是在不經意間飄然而下,點撒在荒涼的大地上。或許是因為早已習慣了這樣的相逢,不管雪花來得多悠然、多自在,也總是被人們遺忘。
但是,詩人並未遺忘。他始終站在那裡,看著漫天雪花,浮想聯翩。他想起了前塵往事,想起了聚散得失,想起了世事滄桑。想著想著,他仿佛離開了冬天,遇見了春江水暖,遇見了梨花滿枝。
因為這場雪,塞北的冬天竟然有了幾分浪漫。但是這裡畢竟不是江南,不是小橋流水。詩人所處的地方,仍舊是寒冷的塞北,春風還十分遙遠。雪花再美,也改變不了大地的沉默氣質。何況,這個飛雪的日子,離別正在悄然上演。
岑參,原籍南陽(今屬河南新野縣),遷居江陵(今屬湖北),出身於官僚家庭,曾祖父、伯祖父、祖父都官至宰相。他父親兩任州刺史,但卻早亡,家道衰落。岑參自幼從兄受書,遍讀經史。二十歲時,岑參到長安獻書求仕未果,其後奔走京洛,漫遊河朔。天寶三年中進士,授兵曹參軍。天寶八年,作為安西四鎮節度使高仙芝幕府書記,赴安西,三年後回長安。天寶十三年,又作為安西北庭節度使封常清的判官,再度出塞。安史之亂後,至德二年才回朝。其後,由杜甫等推薦任右補闕,以後轉起居舍人等官職,大曆元年官至嘉州刺史,世稱岑嘉州。以後罷官,客死於成都旅舍。
六年的塞北生活,岑參完成了生命的蛻變。經過那些風塵僕僕的歲月,他終於清楚地知道,世間除了五湖煙水,除了長安風月,除了官場紛爭,還有塞北煙雲裡的遼闊和高遠。所以,他的詩,少了些清婉,多了些冷峭;少了些清幽,多了些磅礴。
此時,好友武判官將離開塞北,回到長安。岑參就在塞北的風雪中,等待那場離別的來臨。面對離別,任誰都會莫名地感傷。更何況,此處的人間,風雪無盡,歸期未知。岑參雖然不曾說,但他的心分明是惆悵的。
於是,整個畫面陡然間變得悽寒而蕭瑟。飄入珠簾的雪花,沾溼了羅幕,這樣的冬天,就算是狐裘錦被,也不能讓人覺得溫暖。這裡到底是天寒地凍的塞北,雪花雖然輕靈,畢竟不是春雨杏花。我在想,如果是在某個江南小鎮,遇見這場雪,推開窗戶,看雪花輕輕飛入房間,落在書頁上,那將是怎樣的詩意流連。
可是此時,在那片茫茫的大地上,弓箭凍結,鐵衣凍結,大漠凍結,長河凍結。這是個寂靜的世界,所有的生命都沉默不語,沒有長空歸雁,沒有絕地蒼狼,只有愁雲慘澹,只有飛雪飄零,仿佛連炊煙和時光都已被凍結。
營帳裡,離別的盛宴已然開始。豪情與壯志,蕭條與冷落,都落在酒杯裡,灑脫地飲下,管他外面冰天雪地,管他人間悽風苦雨。在這樣的天涯之處,如果沒有酒,真的不知道,人們將如何度過孤城歲月。在這個地方,因為遙遠,因為荒涼,杯酒人生,顯然有更深的意義。
所有人都在推杯換盞,就像尋常的酒宴。但是誰都知道,遠行之人終將離去,面對風雪中的長路,此後人影零落,無人相知;送行之人繼續留下,看孤煙落日、風沙茫茫,這是他們以生命駐守的地方。塞北的苦澀與悽涼,誰都知道,但是該走的走、該留的留。就像紅塵苦海,聚的聚,散的散,最後的最後,我們擁有的,不過是煙雲草木,流光黯淡。
這場離別的盛宴上,沒有婉約的詩意情趣,只有豪邁的暢飲悲歡;沒有清淡的紅泥火爐,只有肆意的對酒當歌。在這裡,不需要溫文爾雅,不需要細枝末節,只需要盡情盡興。無論是主人還是客人,無論是歸人還是來者,都可以大肆饕餮,旁若無人。這就是屬於塞外的情懷,寬闊得幾乎讓人忘記天地間還有寂寞憂傷。
印象中的塞北,無論是雁聲還是風聲,無論是羌笛還是琵琶,都會讓人黯然銷魂。羌笛聲中,三軍淚如雨下;琵琶弦上,公主幽怨悲傷。在那個人煙稀少的地方,聽到這樣的聲響,總會悲從中來。佇立在那裡,當寂寥被勾起,人也就像遠離了人間,再也看不到幾點燈火。
此時,雖然所有的感傷都已沉落在酒杯裡,無人提起;雖然無論是胡琴還是琵琶,彈奏得都是歡快的曲調,但我們還是隔著塵埃,聽到了琴聲嗚咽。是的,那到底還是塞外的聲響,沾了風雪的況味。於是,我們又不禁聽到了戰馬嘶鳴,看到了刀光劍影。塞北的記憶裡,溫暖太少,寂寥太多;相聚太少,離別太多。
那個傍晚,雪花依舊飄飄灑灑。盛宴散場,人們還是走到了離別的路口。走出營帳,外面仍是那個昏暗模樣。轅門上的紅旗,竟也被冰雪凍結,就連強勁的北風也不能讓它飄動。先前所有的暢快和恣意、所有的歡笑和放縱,都變成了眼前的冰冷和苦澀。這樣的暮色中,沒有柴門犬吠,沒有風雪歸人,只有漫漫的離愁別緒。詩人站在那裡,看似平靜淡然,但是詞句裡滿含的苦寒,何嘗不是他心頭的滋味!
輪臺東門的這場送別,很安靜,也很簡單。行人揮手而去,從此了無音信;詩人佇立原地,長久悵惘迷離。山嶺迂迴,道路曲折,行人的身影早已隱沒,詩人仍舊站在那裡,深情目送。他知道,一別之後,關河迢遞,世事茫茫。所以,他無法不傷感。但他仍舊沒有說,只是靜靜地站在那裡,看著那深深淺淺的馬蹄印。這是遠行的朋友留給他的最後記憶。
不知道,他離開這裡的時候,是否也有人像他這樣,久久佇立著,目送他遠去。不管怎樣,這場離別還是結束了,就像世間所有的離別,縱然有萬千不舍也終須各自揮手,轉身天涯。許多事即使經歷滄海桑田,也不會改變,比如塞北的風煙,比如人間的聚散。千年以後,那場雪依舊下著,那腳印依舊清晰。
來源:《最風流莫如唐詩》隨園散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