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平、環保、性解放和種族平權,這些觀念似乎已被廣為接受了,但在上世紀60年代以前還是禁忌。嬉皮士文化如何改變世界?1月5日,袁越和馬世芳就「嬉皮流水·嬉皮士文化的精神內核」進行對談。他們從美國民謠切入,剖析嬉皮士文化對現代生活的影響。
撰文 | 徐悅東
「那時披頭四很紅。他們1965年去美國演出。當時鮑勃·迪倫剛有點名氣。列儂特別喜歡他,就把迪倫叫到他的旅館。迪倫就去了。迪倫旁邊站著經紀人,但他隨手從兜裡掏出一把大麻,就開始抽。當時披頭四的經紀人就很緊張,因為周圍有『朝陽群眾』。迪倫很驚訝地問,『你們沒抽過嗎?』列儂說,『我們真的沒抽過。』迪倫說,『哎,你們不是有首歌嗎?當我看到她的時候我就高了、高了、高了(I get high. I get high. I get high.)。』列儂當時特別不好意思,因為那是『I can’t hide』,我沒法躲藏。迪倫聽錯了。但是,披頭四這幾個人裡,列儂比較叛逆。他一看有同齡人在抽,於是自己也抽。但他要提防『朝陽群眾』。他就讓經紀人拿浴巾把所有門縫和窗縫都堵得嚴嚴實實,才開始點了第一根大麻煙。也就是說,是迪倫把披頭四引壞的。」 袁越分享了一則八卦,引起了現場陣陣笑聲。」
披頭四
也許很多人沒有聽說過袁越這個名字,但不少人熟悉他的網名「土摩託」。他是生物學碩士、樂評人、作家、《三聯生活周刊》特約撰稿人。他曾就轉基因問題跟眾多微博大V「車輪大戰」;他也發表過《土摩託看世界》系列,寫他的旅行見聞;他也寫過科普圖書《生命八卦》;也寫過嘻哈文化史《20世紀最後的草根藝術》。而袁越的《來自民間的叛逆》則是他最早的一本書,也是國內較早的系統介紹美國民謠和嬉皮士文化的著作。
1月5日,在《來自民間的叛逆》再版之際,讀庫邀請袁越和臺灣樂評人馬世芳在郎園·vintage舉辦了一場「嬉皮流水·嬉皮士文化的精神內核」的座談。他們以六十年代美國民謠為切入點,剖析嬉皮士文化對現代生活造成的影響。
嗓子不是評判音樂的唯一標準
馬世芳十幾年前就開始從豆瓣裡看大陸年輕人寫的樂評。他曾震撼於大陸年輕人經常一寫一大篇,宏論滔滔。但是在震撼感過去之後,他發現很多文章的基本假設都是錯的。很多文章的激情勝過說理。那是因為在一個資訊相對比較荒蕪的時代,大家寫文章必須要有這樣的激情,才能補充資訊不足的劣勢。
但當馬世芳讀到《來自民間的叛逆》時,他覺得耳目一新。因為袁越有一分證據說一分話,考證詳實,有憑有據,前後邏輯關係很清晰。「那麼厚的書,全都是乾貨,」馬世芳說:「我佩服得五體投地。我沒法像理科生那樣下死功夫,我覺得我還是寫寫我的抒情文章就好。」
《來自民間的叛逆》
作者: 袁越
出版: 讀庫|新星出版社 2018年11月
在那個時代,袁越「孤軍奮戰」。在完稿之前,也沒有讀者給他提過意見,而且他同時還在念學位。馬世芳很好奇,這到底是一種什麼樣的熱情,讓他對美國民謠和嬉皮士有著如此強烈的表達欲呢?
馬世芳表示贊同,政府的角色其實遠比大家想得要大得多。羅斯福新政對民間音樂的保留,使得國會圖書館有很多珍貴的民謠錄音。馬世芳回憶道,他在大學時代聽的很多美國早期的民謠,就發現它們很多來自美國國會圖書館的檔案。
袁越也提到,英國政府其實也幹過類似的事情。在上世紀五六十年代,英國的地位眼看要被美國超越,火箭、坦克和飛機比不上美國,但英國人能夠輸出文化。披頭四和滾石樂隊等「英倫入侵」背後都有政府的支持。
馬世芳認為,其實英國當時是一個沒落的帝國,給大家的印象很陳舊。但是後來,倫敦就成了全地球最「潮」的首都。這是因為英倫音樂成了全世界年輕人最時髦的東西,這也帶動了時裝、電影和其他周邊文藝的火爆。英國政府發現,文化輸出有錢賺,還能賺外匯,因此也用國家力量支持。其實,這就是現在我們各國都在學習的文化創意產業。
而且,英國政府對搖滾巨星們徵的稅是極其不人道的。披頭四有一首歌,叫《Taxman》,這是喬治·哈裡森(George Harrison)寫的。第一句就把稅率唱出來了,「Let me tell you how it will be,There's one for you, nineteen for me」。(讓我告訴你該如何繳稅,你留下1元,我收走19元。)馬世芳調侃道,也難怪那麼多英國巨星要逃稅。
科技進步也改變音樂的形式
馬世芳補充道,探討六十年代民謠的流行的原因,我們不能忽略科技進步的力量。19世紀末,留聲機才開始商業化。而廣泛使用電力驅動的錄音器材,要到上世紀二十年代。而且,錄音器材的體積,要從龐然大物到可以塞進一輛汽車的後備廂裡,才能讓田野錄音變得可能。這也是羅斯福新政時,收集民謠的科技條件。
此外,還包括麥克風的技術革新,也影響了唱歌的方法。在沒有麥克風的時代,人們唱歌,像山歌,都是得扯著嗓子喊。包括很多地方戲,一定也是一嗓子喊出來,因為要讓最後一排也聽得見。包括爵士樂,一開始為什麼銅管樂器會用得比較多,也是因為音量大。等麥克風出現之後,人類第一次能捕捉到更細膩的聲音,甚至連呼吸換氣都可以是歌的一部分。爵士樂也因此多了很多鋼琴和撥弦樂器的元素。
而且,音樂載體的革新也影響歌曲的長度。在每分鐘45轉的單曲小唱片時代,A面和B面都只能裝一首歌,每首大約三分鐘。但是為了音質更好,很多歌控制在兩分鐘左右。A面一般是主打歌,B面一般是附贈的一些不太好賣的、奇奇怪怪的歌。所以直到現在,我們仍有「B-side」(B面)這種說法。
後來,隨著LP唱片的普及,一般唱片的一面可以放二十幾分鐘。這就讓一些音樂人有機會把LP唱片變成他們創作的載體。他們用唱片的整整一面去創作曲子。他們不走電臺「打榜」的路子,而靠賣唱片賺錢。此外,fm電臺的革新也影響了音樂的形式。雖然fm電臺傳播的範圍弱,但音質好,可以放立體聲,有些DJ就開始利用fm的系統,播放一些不「打榜」的歌,比如他們會播放18分鐘的歌,或者播放五小時的實況音樂專輯。這樣,一個地區的亞文化社群意識就被慢慢培養起來了,圍繞電臺,亞文化群體就形成了一種向心力。
另外,音響系統的革新也讓戶外搖滾音樂節變成可能。當時很多搖滾現場的實況,都是在俱樂部錄的,因為場子大了,音質一塌糊塗。在1967年,人們才開始用當時最好的音響來嘗試戶外搖滾現場。有了1967年的試驗,才有1969年的著名的伍德斯託克音樂節。
伍德斯託克音樂節
袁越提到,那個年代的很多歌曲前奏都很長,是因為那是為抽大麻的人服務的,他們有些人要保持五小時的「high」。所以,音樂的形式跟當時所有的因素都有關,不止科技。現在的歌,前奏一般都不能太長,因為大家手指一划就能換歌了。
毒品與民謠怎麼勾連上的?
馬世芳首先聲明,我們首先要釐清「Drug」的含義。尼古丁、咖啡因,其實都是藥,只是不違法而已。以前很多樂手會用減肥藥提神,因為早期的減肥藥裡面,含有安非他命。所以,他們會吃「Pill」,不然沒法連續演出。而像大麻和LSD這樣的致幻藥的出現,對嬉皮士文化產生了重要的影響。而LSD背後也跟美國軍工業有關。
袁越說,他開始也很驚訝於LSD跟美國政府之間的關係。嬉皮士文化應該是反主流、反政府的,怎麼會跟CIA有關呢?在五十年代時,美國感到自己在創造力上落後於蘇聯。因此美國政府投資了科學機構,研究如何提升創造力。其中有一派科學家認為,藥物可提升創造力。LSD就是他們合成的藥。這種藥物,只用十微克,就會產生很強烈的幻覺:你會覺得周圍的東西都是活的,你會聽到顏色,看到聲音,腦子會很混亂。
當時蒂莫西·利裡對LSD非常感興趣。袁越說:「這個人是美國嬉皮士文化的『guru』,翻譯成現在的話是『總仁波切』。他是哈佛大學心理學教授,他以他的教授身份去推廣LSD,當時還沒禁。因為有哈佛背書,所以有人相信。他把音樂往這個方向帶了帶。」在1967年,他在舊金山的「Human Be-In 」的集會裡演講。他把當時民謠圈的人,誘導變成嬉皮。經過這次洗禮之後,民謠歌手的頭髮越留越長,也漸漸不洗澡不刮鬍子了。
蒂莫西·利裡
袁越調侃道,雖然鮑勃·迪倫受得更多是「垮掉的一代」的影響,但我們可以發現,在迪倫剛出道的時候,他的第一張專輯封面是一臉「小鮮肉」的模樣。第二張專輯封面摟著女朋友,但還是「小鮮肉」模樣。從第三張專輯開始,到「blonde on blonde」後面就「瘋了」。披頭四被鮑勃·迪倫「帶壞」之後,他們也從「小鮮肉」變成了「老大叔」。我們可以對比他們「The Red Album」和「The Blue Album」就知道了,那是在同一個酒店拍的。
「The Red Album」
「The Blue Album」
袁越還提到,《飛越瘋人院》的作者肯·凱西(Ken Kesey),跑到史丹福大學的精神病研究所裡面當LSD的實驗者。在實驗結束後,他在那裡當清潔工,偷LSD回家服用。他寫的《飛越瘋人院》的背後就跟LSD有關。在他賺到稿費之後,他在舊金山買了房子,經常邀請文藝圈的名人來開LSD派對,而他們服用的LSD,由斯坦利三世(Augustus Owsley Stanley III)那裡買來的。
斯坦利三世是《絕命毒師》裡「老白」的原型,不同的是,「老白」懂技術,斯坦利三世找伯克利大學的高材生幫他製作LSD。他對LSD有宗教般的狂熱,他製作的成品比很多大公司製作得還好。而且他給自己的LSD定價2美元一劑,從不漲價。他免費散發的比賣出去的還多。比如,在他的派對裡,他給每個發的蘋果裡都打一針,門把手都撒一點,所以很多觀眾都被動的「high」了,加上他買了最好的音響系統,放搖滾歌曲,讓這種體驗無限放大。在這樣的帶動下,波瀾壯闊的反主流文化才開始興起。
沒有嬉皮士,
就沒有今天習以為常的很多觀念
袁越認為,我們不要被主流的宣傳蒙蔽,只是覺得嬉皮士就只是避世、不洗澡、不勞動。其實嬉皮士的很多觀念變成了我們現在習以為常的觀念。比如,服用了LSD的人,因為大腦裡的神經細胞連結方式在亂搭,很多物理經驗會不存在,你會覺得世界都是活的、一體的,而世界同一,在各國紛爭的時代,是比較新鮮的想法。
馬古利斯,線粒體內共生學說的提出者,其實背後就受嬉皮士運動的影響。她認為真核細胞的線粒體不是慢慢進化出來的,而是被一種微生物吞進去的細菌的後代。雙方各取所需,相互合作,最終形成了一種共生的關係。她相信不同生物之間絕不都是爾虞我詐的競爭關係,互惠互利同樣也是生物進化的主旋律。因此她認為,地球生態系統是一個整體,每個物種相互之間都有聯繫,牽一髮而動全身。
琳·馬古利斯
舊金山嬉皮士運動元老級人物斯圖爾特·布蘭德,曾在舊金山發起過一次公民請願活動,敦促美國航空航天局(NASA)向全世界公布太空人從太空拍下來的地球照片。1968年,NASA公布了「阿波羅8號」上的太空人拍下的一張地球照片,這張照片讓大眾意識到地球並不是世界的中心,而只是茫茫宇宙中的一個小小的避風港,如果不用心保護,人類就沒地方住了。此次事件直接導致了「國際地球日」,增強了人們的環保意識。
斯圖爾特·布蘭德
袁越指出,從現在的眼光來看,在美國,環保、同性戀、不上班、丁克、不結婚、男女平權、種族平權等似乎都被廣泛接受,但這些觀念在美國的上世紀五十年代很多還是禁忌。這都是六十年代那批人的努力換來的,所以我們要去了解那批人的過程和經歷。他們還直接影響了當代的矽谷精神,包括網際網路的開放性。
但袁越並不認為嬉皮士文化就是百分之百好的。震驚美國的「曼森殺人案」就是一個例子。兇手曼森隨機殺人,讓警方摸不著頭腦。他是披頭四的粉絲,他認為披頭四的《白色專輯》給了他信號。袁越認為,這是從一種粉絲文化,變成了一種扭曲的價值觀。馬世芳則認為,其實他誤解了披頭四的意思,讓那張專輯變成了「神諭」。此外,1969年,滾石樂隊演唱會上發生了慘案,被世界上第一部搖滾紀錄片《Gimme Shelter》記錄了下來。這或許是嬉皮士時代結束的標誌。因為很多人心中「愛與和平」的信念在那時破滅掉了。
現如今美國的嬉皮士過著一種什麼樣的生活呢?袁越曾探訪過北加州的一個嬉皮農場,這個農場從1968年就開創了。農場裡面住著很多好玩的藝術家。他們與世隔絕,一年下山一次。在山上,他們養雞養鴨、擠山羊奶。嬉皮士們現在已經跟主流沒什麼聯繫了。但是他們曾經的理想和觀念卻早已融入了主流。袁越想記錄的就是這些當年民間的「刺頭」,而民謠只是他們的一種表達手段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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