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個巫師在某王國唯一的井裡下了毒,全國的人都喝了井水繼而瘋了,只有國王沒有喝。於是,所有人都認為國王瘋了,要廢除國王。
選擇一:國王痛苦中也喝下了井水,天下同慶,國王不瘋了。
選擇二:國王沒喝還試圖喚醒眾人,結果自己被當成了無藥可治的大瘋子。
如果你是那個國王,你怎麼做?「
也許,面對一個荒誕的世界,也有第三種選擇的。比如竇文濤。
也許,他會壞笑一聲,不瘋的時候也沒多快樂啊,自己玩去吧,我也正好不用當國王了,哈哈。
去年底,《鏘鏘三人行》,為觀眾服務19年後,宣布停播了。
在宣布停播後,網絡上一片網友的哀嚎「好像告別了一個陪伴了自己19年的摯友」。
如果把「鏘鏘」比做一個人,確實是摯友的感覺,他真誠、真實、陪伴、溫暖、幽默又帶來啟示。
這種節目氛圍也是竇文濤的個人追求,他說,我呀,沒什麼觀點,我有時候覺得自己就像話劇《茶館》裡的老闆,在一個小小的空間裡見證各方人等的故事,我就是一個坐在這裡的人,我把舞臺搭好了,你就說吧,我在意的是你聊得爽不爽,不是對不對,因為我覺得每個人都對,對他自己的世界而言。
在他的談話空間中請過針鋒相對的論戰雙方,那次武林論戰,雙方新聞當事人,每個人都給夠空間說話,那是無差別的。
這種無差別還體現在嘉賓選擇上。他的嘉賓有明星名流,混江湖的紅燈區媽媽桑,在日本混黑道的帶頭哥,穿道士服的道士,跨界佛家的網紅和尚,也有選秀小鮮肉....每個人都精彩,就是竇文濤個人的精彩。
竇文濤取消了自己在節目中的發聲。他說,我在節目裡扮演成誰都可以,只要能讓嘉賓說話,有時候我是八卦吃瓜群眾,有時候是知識分子,有時候是斤斤計較的小市民,有時候是無可救藥的直男癌....我為了讓你說話,你需要什麼我就給什麼。
至於我自己....不重要,我誰都是,誰也不是。
你可能覺得這是他客觀主義的媒體立場,但聽起來也有點像一種刻意維持的距離感,我才不告訴你我是誰呢?
這是為什麼他「真話」說得越多,你就越不懂他的緣故。
別人是這樣聊天的:聊別人的八卦新聞,表達的是自己的潛意識。竇文濤不是,聊著自己的千變萬化的角色設定中的觀點,襯託的是別人的真實。
沒有方舟子普世理想的據理力爭,沒有許知遠的遺憾悲哀,甚至沒有任何私人的評判,他對這個世界的關係,純粹是淺嘗輒止的「看熱鬧」。
或許因為他是骨子裡的悲觀主義,才失去了任何輝煌的理想,轉而鑽研幽暗的人心。
理解正反兩面的機理,所以才一個真心覺得好壞不重要,判斷太過簡單。他只想呈現多樣選擇背後的機理,不同的人,才是他想看的風景。
不知道哪個網友說的,別人是裝不庸俗,竇文濤是裝庸俗。
多年藏在節目的背後的他,頗喜歡網上對他的評論「揣著明白裝糊塗的情色小主播」,在節目中親自念出來哈哈大笑。這符合他想要的效果,三個聊天的人,他當那個臭皮匠,其他兩個是諸葛亮。
把自己藏起來,也許也是出於自己的個性。
聽了這麼多期《鏘鏘三人行》,印象最深的是竇文濤總是在說自己的「丟臉」。
說自己主持那種大型文藝節目,不得不為之的時候,每當說著別人寫好的臺詞,做出激憤狀,他都感覺到想要拍屁股走人。
商業廣告更不接,因為丟人。
但是,他又事後「慫」,說拒絕之後,常常失眠,睡不著,想到都是白花花的錢,這錢還賺得那麼容易。不過,那是早年,後來這一商業態度後來改變了,在他父親生病之後,高昂的醫療費,讓他覺得只有多賺錢才行。認「慫」是他一貫的生活態度,只要別把他逼急了就行。
但他這錢也賺得「彆扭」,他做商業活動的條件是,提前跟對方說,這事我悄悄給你做了,但是你別去宣傳去,原因是 「我怕丟人」。而至於那些有直播的商業活動則絕對不接。
很多主持人天性中是有自戀自賞的,竇文濤卻說自己其實根本是不適合站在臺前的性格,因為對自己不確信。
有一次在節目聊出身階級對人的影響。說到出身「大城市」石家莊的青年竇文濤曾經參加過一個舞蹈比賽,當時評委評判上的不公,參賽者們都只敢私下裡議論,然而有一個北京舞蹈團的小夥子比完之後,就當場宣布我們不參加這個評選了。當時他這個站在臺下的石家莊青年就震驚了,感覺大地方來的人就不一樣,有骨子裡的自信,敢說不。那是距離他內心遙遠的另一個世界。
因為他對於跟人正面衝突一直沒學會。
」有一次,他說他坐車經過一個胡同,看到一個男人正在家暴自己的老婆。打得那叫一個狠啊,扇耳刮子。
看他說得如此義憤填膺,旁邊的嘉賓說,你是不是下去阻止了。
他壞笑一聲說,那倒沒有,我啊,就開著車窗,車還在開,我就一路喊,你別打了啊,你別打了……「
也許是太難直接表達自己,所以他躲在所有節目嘉賓的後面才如此順理成章,才對所有敢於直接表達情感的人都由衷欣賞,對成就千姿百態有相當的的天賦。
軟弱的人,不會直接和世界碰撞,但是會出於不安全感觀察仔細,步步為營,
進而發展獨特的理解力,這可能也是一種柔軟順應帶來的深邃吧。
《鏘鏘三人行》停播後網友們都在操心竇文濤的去處,竇文濤回應說,你們對我的期待這麼高,讓我感覺自己會讓你們失望,我還是習慣像賊一樣活著」
這回答很竇文濤。他對表揚不適,對成為人群中心不適,喜歡一個人玩,偷偷看人、想事。
2015年,他在香港抽事業籤,抽了一個「王質遇仙」,說的是,山中方七日,世上已千年。一開始他不懂什麼意思,後來覺得太對了。這是他對自己生活狀態的描述,「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他不工作的時候,總是宅在家裡。他有無數的自我樂趣,古玩、看書、聽音樂、品紅酒,在家裡他忙都忙不過來,除非是幾個老兄弟的邀約才出去。
誰能理解,他巨大的狂喜是發現《權利的遊戲》竟然還有兩集更新沒看?那是屬於他一個人的快樂,別人無法分享。
節目裡他描述過自己的家裡到處都是書,隨便拿來一本看幾頁,全憑興趣,流連忘返樂此不疲。
一個身處媒體中心的人,他的私人生活幾乎是古代式的,這很有意思。
書上說,「你洞悉身前身後浮光掠影的世界的能力,並不妨礙你陷入對於一株年代久遠的向日葵的深深懷念。」這是一種非常高的個人審美境界。從可以知道的一些片段來看,他過的是古典審美式的生活。
像他這樣的氣定神閒,可能也是他保持與人群距離的辦法得來的結果,消解榮耀,自我認慫,如此才不被綁架。
《莊子》裡說過一個故事,舜讓許由來管國家,說因為你的德性,讓這國家風調雨順,功勞是你的,所以要把這個王位讓給你。
許由說,你難道讓我放棄那個實,來獲得這個名嗎,我才不會那麼傻呢。
看來看去,這都很像竇文濤的所為。把名和實分開來,始終警惕外表華美實則糖衣炮彈的虛浮對真正自我的侵蝕。
一個個人主義者如何處理與世界的關係呢?專業主義。
在節目中,他對郭敬明真敢問,他直接問,你抄襲了嗎?郭敬明躲閃,他繼續問,那你就是不同意法院對說法?郭敬明只好說別問了。至今也沒看到哪個節目裡,有人這麼問。
他站在廣大人民群眾的心聲背後,露出邪魅一笑,問,魯豫,你到底吃飯嗎?
他和這個世界站在一起的方式,是把節目做好。
他對節目的吹毛求疵他自己都討厭,0.5毫米誤差都會跟工作人員追究到底,有時候知道觀眾實在體會不出什麼差別,他說我較勁多半是為了自己,這讓他痛苦萬分,頻頻失眠。
他多次感嘆香港團隊和內地團隊在節目製作上的本質差別,就是專業態度。是差不多和追求行業共識標準之間的差別。
在鳳凰衛視的某一次周年特別節目中,他由衷地感謝鳳凰,因為他回想這一二十年在中國發生的重大事件,他竟然都在現場。香港回歸、北京奧運會、閱兵儀式……不是做了這個主持人的職業,他一個內向的內地小孩,可能無法想像擁有這樣的人生。
這好像就是他認定的本分,也是他唯一願意跟人分享的自己,作為專業人士的自己。在這個自己上,他恪盡職守,忘我工作。而作為一份幸運,他也乘著這個專業主義的輕舟,找到了自己的世外桃源和與世界的正確連接。
我不相信一個人不珍視自己,不理解自己,就能理解他人,能愛他人。
所有人與他人的關係,都建立在跟自我的正確關係上。
所以,一個真正的個人主義者,必然是女性主義者,人類主義者,和平主義者,因為他看重自己的真實,就同理了別人的真實。
竇文濤是如何關切女性的呢?打入婦女內部,偷聽女性聊天。他認為自己經過這麼多年的成長,已經有所成長,至少是一個直男炎,雖然原來是個直男癌,還有上升空間。
他是生命至上主義者。斥責一切戰爭都是無意義的,他說為了兩個虛假的國家主義,年輕的生命走上戰場,多年之後這兩國領導人因為利益好得跟兄弟似的,可那些年輕的生命呢?消失了,這有什麼意義?難道不虛無嗎?
他在不停地反省自己,觀察別人,他有最柔軟的情感,僅僅因為他的感同身受和毫不掩飾的真誠善良。
他說自己愛哭,早上起床,隨便打開電視,哪怕是新聞聯播,只要裡面出現一兩句感人的話,他就能哭。魯豫也爆料他看變形金剛都能哭。
偶然在節目中提起過,他多年來慈善機構,他說自己多年來進行捐助。
只有理清楚了自己的人生,才能試圖了解別人,了解世界。那些你們叫做愛的東西,他不懂,但是他卻懂得真誠地笑和哭。
戴維梭羅這個美國人說,真正高貴和深沉的個性並不顯山露水,就像國王或徵服者並不走在軍隊的最前列。
另有一句話,不記得是誰說的,一個人若是能非常謹慎地不謹慎,又能非常得體地不得體,他通常能獲得極高的社會地位。
這兩句話,我看到的第一反應都是想起竇文濤。
人類世界所有的外在暴力來自內心的暴力,可以肯定的是,在這個世界上,一個人若是活得像自己,做了屬於一個人的選擇,並且忠於自己的真實,生活的真實,就學會了理解和愛人,就不會再製造暴力。
而這樣的人雖然沒有口口聲聲說要對世界有貢獻,但當無數觀眾、聽眾在那麼兩千期《鏘鏘三人行》的陪伴下,改變了對世界的觀感,誰又能否認一個個人主義者,最終變成了世界的創造者呢?
一個真正的個人主義者,他的存在就深具意義。儘管他離我們那麼遠。還是給我們關於自由、個人和世界關係的生動啟示。
能從眾聲喧譁中認出真實自己的聲音,擁抱屬於自己的自由,這樣的人在人間,也始終像孩童在屬於自己的大海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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