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卷子小雞
家裡的小雞大多是買來的。春天,總有人走街串巷賣小雞。娘去買小雞我一定跟著。賣雞的用擔子挑著兩柳條筐小雞。春天和暖明亮的陽光下,上百隻絨線團兒般的小雞擠在筐裡,你推我擁,擠成一堆,外面的不斷往裡擠,好象只有最裡面才安全。偶然有小雞落單站著,便大聲嘰嘰叫著,好似說:「好孤單,好害怕。」我蹲在筐邊,伸手把它送回雞堆裡,賣雞的說:「誰家小孩,把雞玩死了。」我說,它明明沒有死嘛。娘懂得如何挑母雞。抓起小雞,輕輕翻開雞的屁股,說有一個米粒大點的,便是母雞,沒有便是公雞。
有一年春,買到的小雞漂亮極了。那一次,娘到爹的單位住了幾天,爹送娘回家路上,拐到養雞場買了三十隻「花卷子」小雞——絨毛是鮮嫩的黃色,間以黑色條紋,像是高粱面和白面兩摻蒸成的花卷。最漂亮的是頭頂上頂著一堆厚厚的黃絨毛,像是戴了頂小黃帽兒,家鄉話稱作「鼓鼓頭小雞」。
娘對這些「花卷子」視若珍寶。有時泡些小米喂,有時我們吃什麼,就讓它們吃什麼。窩頭硬,小雞啄不動,娘就頓頓拿一個或半個窩頭,一口口嚼好了,放在盆裡,有時就放在手心裡喂。毛絨絨的小腦袋在娘手邊圍成一圈,嘰嘰叫著,你搶我奪地爭食。娘還得經常主持公道,將一直霸著最好位置的小雞挪到一邊,說:「人家才吃了三兩口,你都吃了十幾口了,也不怕撐著?」將沒擠到跟前的小雞從地上抓起來放到手掌上,說:「快吃吧,你怎麼回回都擠不過人家。」
一家人圍著一張矮桌吃飯時,三十隻「花卷子」就在桌下跑來跑去,我們掉了飯菜,它們就衝過去搶。以前吃飯時守在桌邊撿拾飯粒是阿黑的特權,現在新來者分一杯羹,阿黑很生氣,不時呲出白亮亮的尖牙,還發出憤怒低沉的嗚嗚聲恐嚇,「花卷子」就大驚小怪地叫著四散逃開。我責備道:「阿黑,大小讓,不知道嗎?再說了,你會下蛋嗎?」阿黑大約自忖我言之有理,怏怏走開,還垂下耳朵——阿黑遇到不愛聽的話時,就垂下耳朵擋住耳朵眼。可沒過兩分鐘又回來站在我身邊,兩眼閃閃發亮地盯著我手裡的窩頭。那時剛能吃飽飯,只能趁娘不注意時,「掉」一小塊在地上,阿黑一口吞下,雖是不夠塞牙縫的,但還是感激地搖搖尾巴,接下來更加一臉熱切、不錯眼珠地盯著我的窩頭。
小雞其實很通人性的,誰對它們好,就天天跟著誰。娘做飯時,洗菜、洗碗、揉面、蒸窩頭,無數次穿梭在灶間和院裡的水甕邊,「花卷子」也一趟趟跟著娘來來回回、跑來跑去,忙碌極了。娘抱怨說,總這麼跟腳,不小心的話不知道踩死幾回了!娘在灶膛前燒火時,「花卷子」們就在灶前擠成一堆取暖。咕嗒咕嗒,寂寞單調的風箱聲中,溫暖的火光下,它們有時就閉上眼睛睡覺。
春天天氣和暖,紡線車從屋裡的炕頭上搬到了院子的開闊處。娘紡線時「花卷子」們就臥在她身邊的地上。早春地涼,娘拿了兩三根木棍放在紡車附近,供小雞棲息。它們就在這上面曬太陽。身子軟軟地趴在木棍上,翅膀和脖子都放鬆地伸著,閉著眼睛,一副享受極了的樣子。有一隻小雞很調皮,沿著棍子跑來跑去,故意擠別人,弄一下別人的頭,啄別人的翅膀,或者把別人的小腳丫當好吃的,啄了一下又一下,另一隻小雞被啄得煩了,有時反擊,有時尖叫著逃到棍子的另一端。我這時會罵那隻淘氣的:「就數你調皮!人家又沒有招惹你!」
有一次,娘突然住了紡車,抬起頭認真地問我:「你總給小雞說話,它們聽得見嗎?」我便演示給娘看。突然大喊一聲:「起立!」小雞們呼地全站了起來,驚奇地四處張望,我再大喊一聲「跑」,它們嚇得四處亂逃。我得意洋洋地說:「雞是有耳朵的,在它的眼睛後面,脖子以上,表面有羽毛覆蓋,所以不大看得見。雞還有鼻子呢,在它的尖喙的上端。」娘說,看來這書不白念。哈,老師才不教這個呢,是我自己把家裡的老母雞捉住研究了好幾天,才弄明白的。
娘餵這些「花卷子」一個多月後,牙開始疼痛——大約是天天大量地嚼窩頭引起的。到鎮上去找醫生,撥掉了一顆大牙。當天夜裡,不知怎麼將塞著傷口的紗布吐了出來,鮮血流淌不止。大哥只得在凌晨兩點,用自行車將娘送到鎮衛生院去。
有一天,爹娘和我一起站在院裡看「花卷子」吃小米,議論哪只是母的哪只是公的。娘說母雞好,能下蛋。爹說,公雞好,八月十五能殺了吃肉。我那時五六歲,聽了感嘆道:「我明白了,原來公的喜歡公的,母的喜歡母的!」爹哈哈大笑,娘說:「唉,這孩子不懂事兒!
後來這些「花卷子」小雞長大,大多是勤快的母雞。因為它們的貢獻,家裡的油鹽醬醋有了著落。
老母雞帶小雞
比起買小雞,娘更願意讓抱窩的母雞孵小雞。春天,如果母雞想抱窩了——那些不下蛋,總是咕咕咕叫的就是想抱窩了。娘便挑些個大的雞蛋,用衣襟兜了,到有公雞的鄰居家去換雞蛋。家有公雞,蛋才孵得出小雞。
有一次三隻老母雞同時要抱窩。它們是黑雞、茶花雞、黑白花。娘往儲物間放了兩個破柳條筐和一隻紅色破瓦缸——這是農家放玉米面或麥子面的陶器,打破了不捨得扔——往裡邊鋪上厚厚的舊棉套,讓窩暖和舒服一點,每個窩放二十五六隻雞蛋——太多了母雞的身體護不住。黑雞和茶花雞一見,心領神會,立即跳到窩裡開始孵蛋,而黑白花卻突然失蹤了。娘在傍晚時分站到房頂上喊「誰家多了只——黑白花——雞」——白天大家都到地裡幹活,傍晚都在家,正是「廣播」的好時段——娘站在房頂上,身影在滄茫暮色中顯得很孤單,拉得很長的語調,隨炊煙嘆息般飄散、消失,讓年幼的我突然心生一種說不出的悽涼和哀愁——但最終黑白花也沒有回家。
雞雞二十一,孵蛋二十一天才大功告成,其間母雞除了短時間離窩吃點東西,必須夜以繼日地工作,因為雞蛋要保持恆溫三十六七度才行。為了讓它們堅守崗位,娘時常把清水和玉米粒送進儲物間給開小灶。黑雞兢兢業業,廢寢忘食,跳到地上胡亂吃幾口,便又回窩孵蛋了。茶花雞卻遊手好閒,時常到院裡一逛就是半天,捉她回窩沒多久,又出來玩了。沒奈何,娘就用一個鐵篩子將茶花雞扣在瓦缸裡,定時放她出來吃飯。
娘時常把雞蛋翻一翻,好讓它們能均勻地受熱。還時常拿起雞蛋對著陽光眯著眼看一會兒,說如果是透明的蛋,就孵不出小雞了。
我一天幾次溜到儲物間去翻看那些蛋,也學著娘的樣子舉著蛋對窗看,想看看小雞出來了沒有。每次茶花雞都大大方方地任由我把蛋翻來翻去。黑雞則煩透我了,圓眼怒睜,脖子上的毛乍起來,兇巴巴地咕咕大叫,有一次還狠狠啄了我一口。我罵它:「你怎麼那麼小氣,我又不吃這些蛋,只是看看嘛。」黑雞理都不理,又架著翅膀撲過來啄我,我說:「再啄,就把這些蛋都拿走。」這才把它鎮住了。
新鮮勁過去,很快忘掉這些孵蛋的雞了。突然有一天,放學回到家,娘說,小雞出來了。立刻跑去看。小雞大多破殼出來了,毛還溼漉漉的,有一隻小雞腿太軟,蛋殼裡半天站不起來。茶花雞的窩裡仍有一個雞蛋,但能聽到裡邊傳來嘟嘟啄蛋殼的聲音。很快,蛋殼上有一個地方被啄破了,小雞接著啄,差不多形成一個圈,然後一拱,蛋殼沿著那一圈裂口分成兩半,小雞的腦瓜露出來了,然後溼漉漉的身子也鑽出來了!當天中午,黑雞和茶花雞各自帶著一大堆小雞,浩浩蕩蕩地開到院子裡了!五十隻小雞,個個如黃絨線團兒,它們跑來跑去,像是幾十隻黃色的小球球在地上滾,好看極了。
更令我們開心的是,沒過兩天,黑白花突然回家了,且身後跟著十八隻雞寶寶!娘說,可能黑白花在哪裡下了一窩蛋,又自己抱窩孵了小雞。
三隻老母雞各自率領著自己的隊伍,滿院遊玩,老母雞走一步喚一聲,咕咕咕,粗聲粗氣但很溫柔。小雞們紛紛回應,嘰嘰嘰,聲音清脆尖細,快樂無比。它們邁著小碎步,跑得很快,寸步不離地跟著媽媽。清晨天微亮,或風驟雨疏的陰天,有點冷,老母雞這時或站或半蹲,將小雞都護在她溫暖的羽毛下,見有小雞擠不進來,它又盡力攤開兩隻翅膀,將它們一個不剩全罩住。乍一看,只看見樹下站著一隻老母雞,細一瞧,身下有幾十個小腳爪;有時,小雞們從媽媽身下整整齊齊地露出一排小腦袋,東張西望;有時,兩三隻調皮的小雞在雞媽媽背上散步、看風景,神情悠閒。
太陽升高了,暖洋洋的了,老母雞便開始帶著小雞在院裡走到東走到西,走到南院再走到北院,木槿花下玩一會,石榴樹下站一會,或在南院的榆樹林下找蟲、草籽。它不停地左腳一刨右腳一挖,刨幾十下,找到一條小蟲子,叼起又放地上,咕咕咕,喚小雞吃。娘見了,感嘆說:「刨一爪子吃一嘴,我這屬雞的便跟雞一樣命苦。」又說,「母雞能沾小雞啥光呢,也親成這樣!」娘到屋裡抓了一大把小米,出來撒到棗樹蔭下,咕咕咕喚老母雞:「你也吃一口,餓得瘦了,毛也乾枯了。」老母雞叼起一粒米又放下,還是捨不得自己吃,直到小雞都吃飽了,它才胡亂吃些。
阿黑突然看見許多小雞冒出來,吃了一驚。好奇地觀望了幾天,想不明白老母雞怎麼一下子生了那麼多孩子。有一天,娘餵老母雞和小雞剩飯菜時,阿黑沒得吃,氣不過,等娘轉身離開,它便猛地衝到小雞堆裡,小雞受驚四散而逃,阿黑越發開心,滿院子撒歡追小雞。原以為雞不和狗鬥,老母雞奈何不得阿黑,因為以前它也被阿黑追過,每次都落荒而逃,雞飛狗跳正是形容這場面,可這一次令我驚訝萬分,但見老母雞怒髮衝冠,脖子和身上的羽毛全都乍篷開來,身子比平時大了一倍,咕咕咕憤怒叫著,連跑帶扇翅膀,向阿黑飛奔過去,那可真是名符其實的「飛奔」——跳到阿黑身上,狠力猛啄它的頭,一連十幾下。滿院的老母雞咕咕咕叫,羊咩咩咩喊,鵝也嘎嘎嘎地聒噪,似一起助威,又似啦啦隊。阿黑吃啄不過,哀嚎著逃到院門外。一家人正在吃飯,看到這一幕,都笑噴了飯!
老母雞趕走阿黑後,把小雞召集一塊,攏到翅膀下好生安撫。第二天,阿黑再追小雞報仇,再次遭老母雞痛啄,又一次敗下陣來,夾著尾巴逃跑了。此後它見了老母雞便繞道走,一邊小心地偷眼看,表情分明是,惹不起還躲不起嘛。阿黑有時臥在樹蔭下,小雞淘氣地在它身上跑來跑去,阿黑也不敢發脾氣,實在被煩透了,就默默走開,另換個地方休息。
老母雞帶小雞,著實讓主人家省心不少。傍晚,不用將小雞捉進雞籠,老母雞自己會帶著小雞進雞窩。
娘又買來了十幾隻小雞,想讓老母雞幫忙一塊帶。混進茶花雞的孩子堆裡,茶花雞眼尖,立刻認了出來,追著啄這些小雞。黑雞和黑白花也不肯帶抱養的。有一天,鄰居婆媳倆來串門,娘和她們討論如何才能讓老母雞帶買來的小雞。婆婆說,我家老母雞起先不肯帶,二話不說,打,打了幾次它就帶了。聽起來像是調教童養媳嘛。年輕媳婦說了兩個辦法,一是趁夜黑風高,將買來的小雞塞到老母雞翅膀下,第二天小雞身上也有了母雞的味道,母雞就不知道它是別人的孩子了;二是給老母雞灌酒,將它灌得暈暈乎乎的,就分不清哪個是親生的哪個是收養的了。娘趁夜黑將小雞塞給老母雞,但沒過一會兒,小雞就受啄不過,尖叫著逃出來。第二天娘又捉住老母雞灌酒,灌了好一會兒,母雞掙扎著從娘手裡跳下來,踉踉蹌蹌,醉是醉了,但頭腦仍清醒,歪歪斜斜,繞了複雜的曲線,走向非親生的小雞,又開始啄,只是像打醉拳,啄得不大準罷了!沒辦法,娘只好自己帶這些買來的小雞。
小雞漸漸長大,翅膀尖長出了短短的硬羽,屁股也長出了寸把長的尾羽,翅膀短尾巴短,看起來禿頭禿腦的。腿也長高了許多,像個愣頭青一樣到處闖。這時雞媽媽完成了養育重任,開始下蛋,如果有哪個小雞還要賴著媽媽,老母雞就不客氣地啄它。
秋天來了,小院裡堆滿了高粱穗和玉米棒子,雞每天吃得飽飽的。養了四個月的小雞長大成人了,開始下蛋。這些雞蛋和爹的工資支撐著小院的貧窮日子,也溫暖著我的童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