莎士比亞書店,無數傳奇的幕後
喬治·惠特曼老先生還活著的時候,他的書店早已經是全巴黎文化的地標了。讀書人若是去了這個浪漫之都,可以不去鐵塔上憑欄遠望,但不能不去老先生的書店逛一圈,甚至可以在二樓書架旁搭的小床上留宿,完全不必付費,而且老先生還會提供早餐。前提是你要幫他做點雜活,還得忍受他的怪脾氣——這位老先生可是用蠟燭燒自己的頭來理髮的。
哦,對了,你還得留下自己的照片和作品。如果哪一天你真的在文學界嶄露頭角,那你則會和這些前輩並列,成為這家書店的驕傲:海明威、艾茲拉-龐德、菲茨傑拉德、斯泰因、曼雷……
這便是著名的莎士比亞書店,無數傳奇的幕後所在。
時間回溯到1919年,那會有一位叫西爾維婭·畢奇的美國阿姨不遠萬裡來到巴黎開設了這家書店,最初的地址在杜普伊騰路8號,後來搬去了奧戴翁路12號。在接下來的30多年歲月中,書店成為了歐洲的現代主義的震央,文學名著的產房,在這之前,雖然被稱為19世紀的首都,但是文化人跑去巴黎以後,總是沒有個落腳的地方,美國畫家惠斯勒就曾抱怨「只能去蹲咖啡館了!」自從有了這家書店,紀德、莫杭、艾略特、梵樂希、拉爾博這些人就開始在這裡看書、聊天、抽菸、朗誦、辦公,甚至在無聊的時候走進來看看自己今天會碰到誰。於是畢奇阿姨多了一項奇特的新業務,就是幫大師們收發郵件和電報,因為許多寄居巴黎的文人乾脆把「劇院街,莎士比亞書店」當作自己的通信地址。
在莎士比亞書店進進出出的身影中,有正在連載《尤利西斯》的詹姆斯·喬伊斯,那時節,這本書被英美等國視為淫穢出版物而倍受打壓——這是常有的事兒,納博科夫的《洛麗塔》一開始也在美國遭禁了整整十年——美國官方3次扣押刊登它的《小評論》雜誌,甚至還提起公訴,並導致雜誌倒閉。這一度讓喬伊斯無比沮喪,覺得自己的心血大約再無出頭之日。直到作家的好朋友,豪邁且義薄雲天有如中世紀騎士一般的畢奇阿姨提議:「莎士比亞書店是否能有此榮幸為您出版《尤利西斯》呢?」
接下來,1922年,經莎士比亞書店之手,不朽的《尤利西斯》終於被交給了翹首以盼的讀者,成了那年的文化盛況。這幾乎是20世紀出版界最傳奇的的故事之一了。
當然畢奇阿姨幫助喬伊斯只是因為對作家的個人崇拜,而並非博人眼球的跳梁行徑。被莎士比亞書店拒絕過的,有:D·H勞倫斯的《查泰來夫人的情人》,亨利·米勒的《北回歸線》。
一年冬天,寒風凜冽的街頭,一位窮困潦倒,家裡既沒有熱水也沒有盥洗設施的年輕人,走進莎士比亞書店。這真是冬日裡一個溫暖的去處,店裡生著一隻大火爐,桌子上和書架上都擺滿了書。書店的女主人正在擺弄書籍,輕輕拂去上面看不見的灰塵。她有著一張線條分明的臉,表情活潑,褐色的兩眼像小動物的眼珠似地骨碌碌打轉,像小姑娘般充滿笑意。她愉快,關心人,喜歡說笑話,也愛閒聊。
年輕人怯生生地走向前去問:「我想借書讀,但我並沒有足夠的錢……」
女主人回答:「您可以等有了錢再付押金,只需要填一張登記卡便好了。」
「可是您並不認識,沒有理由信任我。況且,您知道,我住在勒穆瓦納紅衣主教路,這是一個不能再窮的地方了……」
「這並沒有關係,您想借幾本就借幾本。」
如釋重負的年輕人,快樂地沉浸於書的海洋。不知不覺中,他挑了屠格涅夫的《獵人筆記》,勞倫斯的《兒子與情人》,託爾斯泰的《戰爭與和平》以及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賭徒及其他》。
「如果您要把這些都讀完,就不會很快回到這兒來了」,畢奇阿姨說道。
以為女店主害怕自己拖欠費用,年輕人馬上解釋說:「我會回來付押金的,我會去我的住處拿錢……」
「我不是這個意思」,畢奇阿姨回答:「您可以在任何方便的時候付」。
「哦,對了,詹姆斯·喬伊斯大概下午會過來,您認識他嗎?」臨別的時候,畢奇阿姨如同嘮家常般地又補上了一句。
這位年輕的作家叫做歐內斯特·海明威,以上情節取材自他的《流動的盛宴》,結合我的想像,稍加改動。
1939年二戰爆發,第二年的6月14日,巴黎淪陷,第一代莎士比亞書店關門休業。據說一開始書店仍在經營,直到有一天,一位德國軍官前來向畢奇阿姨索要喬伊斯《芬尼根守靈夜》最後一版的手稿,未遂。惱羞成怒的納粹威脅道:「你這書店還打不打算繼續開下去了?」固執的畢奇阿姨無論如何不肯向強權妥協,最後書店就此被關閉,畢奇阿姨本人被送進了集中營。大洋彼岸的海明威在聽說了此事以後,跌足捶胸。
1944年8月26日,即將光復的巴黎街頭,早已被釋放的畢奇阿姨突然聽到一輛吉普車裡有人喊她的名字,那聲音如此宏亮,似乎可以傳遍整個街頭,穿透籠罩城市的黑暗。畢奇阿姨回憶道:「我衝下樓去,撞上了迎面而來的海明威。他把我抱起來轉圈圈,一邊親吻我,而街道窗邊的人們都發出歡呼聲」。接下來,這位日後的諾貝爾文學獎得主,一生以好狠鬥勇為男子氣概,曾寫出《老人與海》的海明威,甚至招呼了幾個同行的大兵,跑去解決了幾個納粹狙擊手,然後揚長而去。
就這樣,巴黎解放,歷經人間磨難的畢奇阿姨也年華老去,她已然沒有精力再把書店辦下去。直到1951年,另外一位美國人,當時還很年輕的喬治·惠特曼先生在與聖母院相望的塞納河對岸,布舍列街37號,開了一家書店,完全按照盛名久負的莎士比亞書店的舊時模樣打造。7年以後,畢奇阿姨在與惠特曼先生吃飯時,鄭重地允諾道:
「我將我書店的名字託付與你!」。
於是,文化的血脈得以延續。第二代莎士比亞書店雖然比不上第一代那樣往來盡名家,但也可謂群賢畢至,聲名大噪。美國迷惘的一代在這個書店成長,垮掉的一代在此找尋過溫暖。1964年,77歲的西爾維婭·畢奇阿姨去世。半個世紀以後,98歲的喬治·惠特曼老先生去世,然而文化從未斷層,莎士比亞書店與那個時代一起造就了一批最偉大的作家。它自己作為堅定的後盾,溫暖的港灣,偉大的旁觀者,終於變成了傳奇佳話。
值得一提的是,如今莎士比亞書店的經營者,是惠特曼先生的女兒。全名叫做:西爾維婭·畢奇·惠特曼。
「我們運氣真好,發現了這個地方」,海明威的第一任夫人哈德利女士當年如是說。
想必大家都是這麼覺得。
李哲壬
回復【李老師講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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