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閣寺》,作於1956年,作者三島由紀夫,取材於林承賢放火燒毀金閣寺的真實歷史事件,被奧野健男稱作「三島文學的最高水平」和「三島美學的集大成者」。而書中的金閣寺,始建於1937年,正式名稱鹿苑寺,位於日本京都市北區的臨濟宗相國寺派的寺院。在1950年被林承賢一把大火燒透,現在我們能看到的,是於1955年重建後的金閣寺。
談到作者三島由紀夫,他生前的文學才華勢如天風海濤,甚至一度睥睨日本文壇,作品多次入圍諾貝爾文學獎。
正如詩人白居易的詩句「大都好物不堅牢,彩虹易散琉璃脆」那般,美的意義,很大部分是脆弱的、短暫的,而非牢固的、永恆的。
也正因如此,在三島由紀夫眼中和他筆下的主人公眼中,燃於熊熊大火併即將成為廢墟一片的金閣寺,才是金閣寺的真正美之所在。可這種美從何而來?答曰:來自根植在日本歷史文化中的「物哀之美」。
也正是其中的「物哀之美」,造就了這本書的時代價值。
01《金閣寺》所根植的「物哀之美」
如果說三島由紀夫的《潮騷》歌頌生存之美,那麼《金閣寺》則集中表現了「毀滅之美」。
不同於我國的歲寒三友松、竹、梅之蒼勁的生命力,日本文藝美學有著其獨特的「物哀之美」。
「物哀之美」產生已久,在許多日本文學作品裡都有體現。第一次將「物哀之美」的概念正式提出的人是江戶時代的著名國學家本居宣長。而「物哀之美」並不只是悲哀,而是作者基於客觀世界產生的主觀看法,是具有一定生命意義的情感形式。
《金閣寺》的主角溝口一把火燒掉了金閣寺,金閣寺是「美」,可他是「醜」的一方,他嚮往美,卻不能將美擁有;他想行惡事,卻又被美束縛,他在「忍受美」;在朋友的同化、外界的刺激之下,他開始「對抗美」;最終,他走上了「毀滅美」的道路。這一切都是在金閣寺對他的刺激之下產生的,求之不得,這便是「物哀之美」的一部分。
而溝口並不是從開始就想燒掉金閣寺的,就像任何事情都不是一蹴而就的。
在壓死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放上去之前,駱駝的背上已經承載了無數稻草了。
02溝口走向「毀滅美」心路歷程
1、裂縫中的陽光
於一個久處黑暗中的人而言,倘若無人伴他同處黑暗,那麼最重要的莫過於裂縫中的陽光。黑暗漫無邊際,溝口出生便身處漆黑之中。
不妨說,我生來碰到的第一個難題便是美。
《金閣寺》的主人公溝口是一個極度自閉,不願意說話,性格自卑又敏感的人。
我們會好奇,究竟是什麼造就了他這樣的性格?他出生在一個不完整的家庭,母親背叛了家庭,父親是寺院的主持。這樣的出身和他嚴重的口吃症,使他成了別人口中的笑柄,這些共同造成了溝口的自卑和敏感。
夾帶著從小到大自閉帶來的孤獨,溝口發自內心認為自己是「醜」的,並渴望以「美」來拯救他的「醜」。
說到這裡,我們可能會產生疑問。到底美有沒有出現在溝口的生命之中過?答案是有的。溝口愛上了借宿的房東家女兒有為子,又結交了光明善良的鶴川。
可惜,有希子拒絕了他的愛,並以死亡謝幕,鶴川最終也離開了世界,溝口在接觸到美之後,又接觸到了美的毀滅。
「人世間再沒有比金閣更美的東西了。」
這是身為住持的溝口父親對於金閣寺的讚美,也正是父親的話語使本身「醜」的溝口對「美」的金閣寺產生了嚮往。
後來溝口親自去了金閣寺。可當他目睹金閣寺「不過是一幢古老的黑乎乎的三層小建築物。頂尖的鳳凰,也像只烏鴉似的,豈止不美,甚至給人一種不調和、不安穩的感覺。我想,所謂美,竟然是這樣不美的東西嗎?」時,他產生了對「美」的定義的疑惑。
但他需要那一縷照進他漆黑心靈的光,所以,他是需要金閣寺的。於是,金閣寺成了他心上的至美。
2、路遇「引領者」
美與醜相對,毫無疑問,溝口是「醜」的一方,且溝口對其知。
真正為溝口開啟了「行惡之路」的大門的,是這樣一件事。事情發生在金閣寺,那也是溝口第一見到金閣寺。他遇到了一位帶著妓女的美國大兵,在這位美國大兵的逼迫之下,溝口用自己的腳踩了那位妓女的肚子。然而,溝口在做這件事的時候,不僅沒有感受到羞恥和慚愧,而是充滿了興奮和激動。
深處黑暗之中的人,一旦有了「陪伴」,便會被不自覺「引領」。溝口在大谷大學的同學——患有內翻足的柏木,成了溝口的引領者。
柏木是他在大谷大學結識的人,他雖然身患殘疾,卻不以為意,依舊我行我素,執行著自己內心驅使下的事。有人可能會說,這難道不是一種自信的表現?可以這麼說,但他用這份「自信」,做了許多可惡的事情。他玩弄女子的感情,行偷竊之事,誇大自己的醜陋從而達到麻痺自己的作用,這都讓溝口進一步認識到了自己的「醜」,並體驗到在這條路上找到同伴的「樂趣」。
他開始向柏木看齊,如果說之前的「醜」不過是外表,但此時的「醜」,卻是由內而外的,發生了實質性的轉變。溝口開始跟隨柏木一起逃學、行竊,還更加放肆地玩弄女性的情感。
但在這一過程中,溝口的心裡一直有一道邁不過去的「坎」,那就是金閣寺。
3、從忍受美到毀滅美
當醜遇到美,下意識的舉動是逃避。金閣寺像一束聖光橫亙在溝口的內心,金閣寺一直像一道屏障存在於他的腦海,在行惡的時候會出現,甚至在享受魚水之歡時因此而不盡興,而溝口能做的只有逃避和忍受。然而忍耐是有限度的,雖然溝口嚮往美,卻也在忍受美的時候與美產生了矛盾。
這種矛盾激烈而衝突,美者美得過甚,醜者醜得過甚。人的慾念一旦產生,不經勸阻便會愈加濃烈,溝口對金閣寺的渴望開始變質——
既然得不到美,便要毀滅美。
「美......美這種東西是我的仇敵!」
在溝口對柏木說這句話的時候,連一向與美作對的柏木都感覺到震驚。
當時正是第二次世界大戰時期,溝口的心願就是由戰火摧毀金閣寺。但令溝口沒有想到的是,當戰爭結束,金閣寺不僅沒有被完全摧毀,甚至還完好無損地矗立在那裡。這一結果,使溝口直接崩潰。
這同時也寓意著金閣寺的「美之純粹」。這種美,無疑是不能被溝口所接受的,骯髒的社會、不良的內心,讓溝口認為如此美的金閣寺是不能存在於這個世界的。一方面,他認為美會被玷汙,美不該與骯髒的世界共存。另一方面,美一直阻止他行惡,已經成為了他心裡的障礙。
在這時候,他接觸到了《臨濟錄》,讀到了裡面的名句:遇佛殺佛,遇祖殺祖,遇羅漢殺羅漢,遇父母殺父母,遇親眷殺親眷,始得解脫。不拘於物,透脫自在。
這一名句讓激烈的衝突在恍然大悟的溝口心裡逐漸膨脹,當他的父親將心中最珍貴、最美的存在——金閣寺交於他之時,他選擇用最極端的方式毀滅美,毀滅金閣寺。
他放了一把火,將金閣寺燃燒。
火燃燒的,不止金閣寺,還有溝口汙濁的心。經過這場火災,溝口獲得了「重生」,本是想要自殺,卻又選擇了活下來。但在他對美進行毀滅的過程中,他也毀滅了自己,在作者筆下,追求美的極致,就是與美一起赴死,而後獲得重生。
驀然,我發現全身到處是和擦傷,還有流血。手指也滲出血來。看樣子是拍門時受傷的。我逃離陷阱的野獸一樣舔著傷口。我把手伸進衣袋,掏出小刀和包在手帕裡的安眠藥瓶,朝谷底扔去。在另一隻衣袋裡摸到了香菸。我吸了一支。要活下去,我想,就像幹完一件事正在小憩的人常想的那樣。
全書到此戛然而止,沒有對溝口的縱火行為進行最後的評判,甚至沒有揭示溝口縱火的下場。只是點明,曾經想要死去的溝口,在大火咆哮之中感受不到燃燒的溫度,而選擇繼續活下去。
可是他所追逐的美已經消亡殆盡,他的肉體即使活著,他的靈魂也已經隨著金閣寺一起滅亡了。
03「物哀之美」的現實意義
「物哀之美」於中世盛行,是武士道精神和禪宗思想的結合,而作者三島由紀夫則是武士道精神的崇尚者。
所謂武士,在面對失敗之時,絕不低頭。而是以最殘酷的方式——剖腹自盡,來表明自己最堅定的意志。
1970年11月25日,三島由紀夫結束他人生中的最後一場政治講座,頭上圍著寫有「七生報國」字樣的頭巾,剖腹自盡。這一年,三島由紀夫45歲。這時的他,在皇族學院讀過書,在各類報刊雜誌上發過文,擔任過雜誌主編,出版過個人小說,甚至曾經成為演員出現在熒幕,登上了文壇頂峰。
可他選擇在自己的人生頂峰剖腹自盡,離開這個世界。這何嘗不是他在踐行「毀滅之美」的表現呢?
《金閣寺》在剛剛問世時,一度被當成禁書,但在當今這個冷靜下來的時代,我們將其翻出捧讀,感受三島由紀夫精雕細琢的文字,體驗日本傳統美學的風韻與雅致,便也不必一味受制於批判意識。
文化是多元的,「物哀之美」作為在日本歷史悠久的文化,對於我們,依舊有著無限的價值。在這個冷靜的時代,我們避開了極端,我們可以把物哀之美當成對歲月無情的感嘆,我們去同情、去憐憫,我們去感慨、去動容。
所謂「哀」,並不僅僅是悲哀。物哀之「哀」還有著更為深厚、廣泛的內涵,日本史書《古語拾遺》把「哀」當做是嘆詞,可以包含憤怒、悲傷、激動、詫異等等情感,由此可見,「哀」絕非僅僅是「悲哀」。
當我們面對金閣寺時,是否會產生對「美」的憐惜,進而產生保護之情?是否會在外出遊覽時對被毀壞的自然、人文景觀產生愛惜、保護之情?這值得我們思考。
站在圓明園面前,看著被摧毀的文明,我們憤怒;站在被雷劈過卻依舊挺立的百年怪柳面前,我們詫異;站在如今的巴黎聖母院面前,我們哀傷。這種共情能力,正是「物哀之美」存在的現實意義,是讓我們在被電子和信息的洪流淹沒的同時,仍然有著一顆不被麻痺的心。
文化是有生命的,而生命,是作者筆下的文字賦予的。讓我們一起創造,一起前進吧。
參考資料:《實踐以毀滅以求美——論三島由紀夫<金閣寺>的「物哀」美》,雷芳
《<金閣寺>溝口內心世界的衝突與重塑》,武謝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