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以《色·戒》來命名一款香水,前調是槍口機油的味道,混著玫瑰隔著院牆傳來的陣陣冷香;中調是極具衝擊力的麝香與豆蔻,而後進入多重濃烈的香料交織成的體香,一層層激烈的欲望與情感在鼻腔燃燒,煉獄之火席捲而來,留下的是為愛人奮不顧身的執念;後調是金屬與血的腥味,繁複香氣不再,清冷月光灑下床單,影影綽綽,縹緲不定。何為香水?豔骨也不過要化成灰。
《色·戒》是張愛玲的作品,她筆下的人物向來冷酷到極點。
「託身白刃裡,殺人紅塵中」,特務要的就是骨子裡的冷血,王佳芝本可早日脫身抽離這場荒誕的鬧劇,卻不由得越陷越深,本為獵人卻一步步走近陷阱,卻又甘之如飴。張愛玲說過:「見了他,她變得很低很低,低到塵埃裡。但她心裡是歡喜的,從塵埃裡開出花來。」 就像巴比倫神話中一層層揭下尊嚴面紗的伊爾塔,王佳芝的悲劇不全是由於時局,更多的是她的一廂情願——在深淵中,被無數雙冰冷的眼睛盯著,輕微的喘息也會驚醒暗藏於深處的野獸,無盡的沉淪與痛苦也能給她帶來微妙的快感。於是,王佳芝在絕境裡久作周旋——和易先生,更是和她自己。
王佳芝和易默成的遇見,是一個面具碰上另一個面具,一個肉體邂逅另一個肉體,一顆靈魂觸到另一顆靈魂。二人是相似的,都游離在危險邊緣,對身份認同模糊,在亂世中浮沉飄搖,在夾縫中苦苦掙扎。從根本來講,二人都是政治時局的犧牲品,也由此奠定他們悲劇命運的基調——王佳芝救了易默成,但易默成又不得不殺了她。也正因如此,王佳芝才能婉轉唱出「天涯海角覓知音」「郎情妾意不離分」,才能讓冷峻殘酷的易默成動情淚下,決定買下鑽戒戴在她手上,與她永不分離。
在這種時代格局下,悲劇才是宿命。周星馳的《美人魚》有著與之相似的故事架構,相同的是回心轉意,計謀敗露,不同的是珊珊和劉軒過上現世安穩的生活,王佳芝與易默成陰陽兩隔,天各一方。或許這就是童話和現實的區別,人人都渴望一個大團圓式的美好結局,都嚮往著一個童話般的理想世界。而《色戒》猶如當頭一棒,悲劇性結尾讓人壓抑得喘不過氣,但能讓觀者在震驚窒息後緩過神來,留下不可磨滅的印象。或許悲劇本身就帶有這種魅力,傷口撕裂產生了劇痛,血液凝固後留下清晰可見的疤痕,無法磨滅。不圓滿才是人生的常態,有些故事的結局你無法接受,卻又只能接受。人應達到入世與出世的平衡,生活需要美麗童話,也需要滴著血的人間現實。
從頭至尾,王佳芝就是一個充滿悲情色彩的人物,不禁讓人深思起其他文藝作品中女性形象的相似性。《長恨歌》中的王琦瑤成為權勢的玩物,上海名媛成為養在籠中的金絲雀。王琦瑤對李主任的意義,與王佳芝對易默成的意義有些相像。易默成與李主任二人皆位高權重,在動蕩時局中苟且偷生,頻頻在深夜驚醒,擔心是否能在下一個早晨順利醒來。而二位女性的存在成了他們冷峻心腸之間的一根軟肋,時時熨帖著他們的靈魂。二位女子的命運是相同的,伴君如伴虎,成了權力政治的玩物。「漢家秦地月,流影照明妃。」聽到鄰家少年給自己念的詩,王琦瑤不禁流下淚來。
相信王佳芝也有著類似感受。年少的一縷白月光漸漸枯黃,自己將踏上一條無法回頭的道路。她或她們常常思量年少純真美好的願景,繼而夢境被打破,濃如墨汁的黑暗漸漸席捲開來,一次次將她推向瀕死與窒息。
王佳芝是機敏的,在下最後的決定之前能夠明晰麥太太與特務的界限,周旋於多重身份中,冷靜提供情報;可她終究是稚拙的,自己的一點小把戲都被老謀深算的易先生看得一清二楚。她的一切都是假的,只有對易先生的情意是真的。戲假情真,正因如此易先生才無法從她的眼中看到恐懼,明知眼前是誘餌與陷阱的同時,愛上了她身上的一點「真」。
王佳芝的悲劇也由於此,演著演著便忘記了自己是誰,咎由自取也好,心甘情願也罷,悲劇的產生完全是王佳芝自己的選擇,同伴犧牲,計劃敗露,一切都產生於她的一念之間,因此也讓人難以產生不必要的同情。一旦從痛苦中嘗到了快感,便心甘情願,一發不可收拾,眼看著自己一步步踏近深淵卻無能為力。
《長恨歌》中,王琦瑤在生命最後一刻回想起自己的一生,數十載歲月飛速掠過,最後定格在學生時代的自己在片場看到的女人,她躺在床上,死於他殺。如果槍聲響起時王佳芝也在思考:一切從哪裡開始呢?可能是在牌桌上慌亂地瞟了一眼,雨天裡接過易先生為她遞上的白手帕,一切看來那麼幼稚簡單,卻又那麼致命。
不過在槍響的那一刻,她心中應是沒有什麼悔恨的。離開珠寶店後她對即將降臨的命運一清二楚,拿出了事先準備的毒藥。明明可以不帶任何痛苦地死去,卻沒有服毒自盡。導演沒有明說此舉之意,但在我看來,這個細節對整部電影起著至關重要的升華作用。一是她想要和當初的好友共赴黃泉,完成最後一場悲壯的團聚;二是即使境況至此,痴心的她也抱有對易先生最後一絲傻傻的幻想,想見愛人最後一面,無需言語,只要幾個眼神,然後體面地摘下鑽戒,結束自己的生命。
最後一點也是最有深意之處,這顆藥丸代表了王佳芝的選擇,也是影片最後的升華:毒藥是重慶情報組織提供的,代表著王佳芝作為特工的任務和身份,也代表著王佳芝為國鬥爭的立場,沒有選擇吃下藥丸,表明王佳芝在國家和愛人之間,選擇了後者,正如張愛玲所寫:「他們是最原始的獵物與獵人的關係,胡與倀的關係,是最終極的佔有。她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在這一刻獵人與獵物的身份被扭轉了,她背棄任務,背棄組織,背棄民族大義,偏偏選擇了易默成這個惡人,用自己巨大的犧牲換來他的生還,甘心淪為他的獵物。
黴綠斑斕的銅香爐裡燃燒著糾纏、計謀、情慾、痛苦。在某一瞬間,冷水無情地澆注下來,曾如火般熾烈交織的種種感情,化成一撮冷灰。蝕骨的香氣,散盡了也都融到空氣裡,未得一聲清脆的迴響,便無聲無息。
不過,王佳芝死了,也成了易先生心裡永不枯萎的紅玫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