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跛叔走的日子,正趕上海神娘娘駕臨。入春後,毛毛髮現胸前的洞變大了一點,跛叔的嗩吶一吹,毛毛的洞被穿透了,她在海神到來的日子成了一個小小的空心人。
海神每年在驚蟄的第二天來到這濱海的小鎮,她會送來些平庸乏味的微風,送來春暖花開的流言,送來犯罪、暴力和孕婦。毛毛和姐姐如何也想不到跛叔會在這天走,清涼的風一吹,照理說,萬物該眨巴著睡眼,從惺忪的泥土裡冒出頭,可跛叔卻垂著頭、耷拉著手在紙紮人和花燈、風箏和鼓面裡死去。
小津不像跛叔的女兒,倒像個與海神娘娘同宗的神仙妃子,她與神龕裡的瓷身像一樣,伏目慈眉,似悲又喜,一副靜得深沉的美貌。她的爸爸跛叔,用姐姐的話說是個寬厚得有些迂的手藝人,毛毛年紀尚小,聽不懂迂,只知道跛叔會吹拉彈唱,會做殯葬行的紙人,會做風箏、畫影壁,會煮滷豆腐,串冰糖葫蘆。每年,小鎮的青年們人手一個跛叔扎的海神娘娘,他們拿著這小小的紙人往南方走去,南方是海神的方位,跛叔說,鎮上人的祖輩都是打南方來的。
這場請神的盛典同樣是送神的儀式,相傳海神娘娘最初是個妖魔,她每年抓走一個女孩到她南方的海底,這些有去無回的女孩換來了小鎮年復一年的平安祥和。解放後,海神娘娘化身成了成分惡劣的四舊,直到改了革,海神娘娘重新披上了華服,成了一位德善仁慈的文化符號,老人們叫她保家仙,日日清晨向南方跪拜。
過去,鎮上是不時興上學的,學一門手藝謀生才是正經,人們見了跛叔要叫一聲「跛師傅」。鎮上的孩子們長到十二三歲,情願不情願的,都被爹娘擰著領到跛師傅面前,求他收下做學徒,被留下的歡天喜地,雙親像這孩子中了狀元,留不下的免不了回去挨一頓打罵。如今這情形已不再了,鎮上漸漸有了小學、中學,鎮上的孩子們摸爬滾打著走出了稻田和漁場,他們洗去了泥土和魚腥,換上乾淨的襯衫,戴上金邊眼鏡,知識分子們要到人海裡撈金。
學校建在鎮子的南邊,上了學的孩子們都說,南邊比鎮上好,南邊先進,鎮子落後保守。小津和姐姐聽了總打趣他們:「南邊好,海神娘娘把你抓去才好呢。」誰都知道鎮上最好的高中蓋在海神廟旁邊,就叫「海神廟中學」。
姐姐沒去上學,她總求跛叔收下她,讓她跟小津一同學手藝。拜師是要送些禮的,姐姐打漁、編蒲團、蒸點心,勤勤懇懇給跛叔送過去,在堂前眼巴巴看著一屋子紙紮和樂器。跛叔總是溫厚的笑著,把更多的禮物交到她手裡,姐姐一旦開口提拜師,他就叫小津送客了。「丫頭,你求我沒用的。」跛叔讓她快走。
「爹和我說過,你應該和他們一起念書去。」小津被跛叔按在家裡制弓箭的技藝,此前鎮上誰也不知道跛叔還會這一手。
「他老人家覺得我不是學手藝的材料。」
「不,他說守著這些技藝過生活,和守著老祖宗的棺材是一樣的。」
「守著棺材,也守著你,我就想這樣。」每次姐姐灰溜溜得被小津送回家,毛毛都跟在身後,感到她們像一對痴男怨女。毛毛分不清兩個女孩誰是痴男,於是她有天在飯桌上說:「姐姐和小津姐真像一對『怨女怨女』呢。」說完,毛毛髮覺媽媽的臉色鐵青,爸爸扔下筷子,一把抓住姐姐的髮髻,把她的膝蓋嚴嚴實實卡在青石磚地上。
「怨女怨女,老子今天就把你賣了!嫁了人你就老實了!」
海神娘娘帶著她的海風來到鎮上,把流言吹進二老的耳朵:你家男不男女不女的小妖怪要拐小津走啦。
(二)
姐姐嫁給王仁義那天,跛叔流的眼淚比毛毛媽還多。他坐在酒席上,戴著副墨鏡,毛毛問他哭什麼,跛叔說:「沒緣分收你姐姐做徒弟,你認不認我做師父?」毛毛想也不想,跪下就給師父磕了頭。
小津攙著新娘,新娘的腳邁進了高級轎車,轎車把她接到了鎮上人人欣羨的南方。嫁得挺好,毛毛爹這麼說,小津媽也這麼說,最後跛叔看著這車,擺擺手說,嫁得挺好。
那天毛毛家的兩個女兒都離了家,大女兒嫁到王仁義南方的高級公館,二女兒住進跛師傅的家。毛毛頭一回睡到這專屬手藝人的炕上,小津姐為她鋪著床,那屋的牆上掛著胡琴琵琶,窗上貼著嫦娥奔月的剪紙,花被子盛放著,香從爐裡飄進她的鼻孔,毛毛幸福的打了個噴嚏。難怪姐姐要拜師,師父自己是個神仙,師父家是個神仙宮殿,她望著小津的臉,又一次認出神仙宮殿中海神娘娘的相貌。
回門的這幾天,姐姐給師父帶了些王仁義的厚禮,那是他南方工廠裡生產的新玩意,音箱、風扇、收音機,每一樣都是好東西,跛叔看了看,把它們還到了姐姐手裡。「我和王仁義非親非故,東西帶回去給你父母。」跛叔說完,回了那間花花綠綠的紙紮與樂器的屋,他再出來,提著一隻大紅的燈籠,夾著兩個一樣喜慶的紅包,「這是毛毛扎的,拿著」姐姐接了,「這是我和師娘的,拿著」,姐姐灰溜溜的接了,小津送她出來。
這是姐姐出嫁的第九天,最後一次回門了。穿著紅裙紅襖的姐姐提著紅燈籠,更像個新媳婦了,她和小津在月色裡向南方走去,決定今晚拜一拜那位拐女孩到南方海底的海神娘娘,問她究竟保不保佑她們這對私相授受的眷侶。毛毛跟上她們,三人在月亮曬硬了的土地上行走,聽到一片碎銀撞上馬蹄的聲響,幾隻青蛙在河灣裡歡好,刺蝟隱秘在蘆葦間,墳墓永恆得挺立在那,說不上平靜與慈悲。
她們翻牆溜進海神廟,月光也順著天井溜進來照看著三人,房簷遮擋住海神的面目,為她扯過一片神秘的陰影。頂著小津的臉,披著姐姐的嫁衣,她不用說話,只坐在那就算盡了小鎮女兒的一生。姐姐和小津跪在海神面前,海神像跛叔與他熟知多年的手藝一樣,明知道一切,卻只能知道到這裡為止。「工廠要建起來了,王仁義說,海神廟一帶都要拆了蓋樓。」
「你怕不怕?」小津看著海神,幸災樂禍的說。
海神廟後是片乾淨的沙地,沙地後就是大海,人們年年抬著海神娘娘的神像,歡鬧著從城北跑到城南的這片沙地上,最後將她推入大海中。海神歸海沒什麼大不了,人們念念有詞著平安順遂、恭喜發財,待請神送神事畢,是時候各回各家。
姐姐和小津脫下衣服,在月光下奔跑著跳進大海。她們的頭髮貼在背上,亮堂堂像兩條鯨魚的鰭,她們像生在海裡卻從未上過岸,遊向更遠的地方,一下也不回頭。
毛毛睡醒時,兩個赤裸的姐姐擁抱著她,她們三人躺在海神娘娘身後的沙地上,陽光微微冒出頭。
(三)
鞭炮一放就是一整天,小津和毛毛把棉花堵住耳朵做工。小津製作的弓箭頭足夠尖利,毛毛串的紙人聽話無比,她們把成品放在籃子裡,預備下個月送海神。
慶祝工廠建成的鞭炮聲從南方飄來,鎮上再也沒有人擰著孩子來拜訪跛叔了,他扎的紙人,只剩那些每日清晨向南方虔誠叩拜的老人們用得,用一次,就再少一位僱主。他牆上的胡琴與琵琶不斷被小津拿下牆擦一擦,他做的鼓面皺成師娘的眉頭,他煮的豆腐失去了滋味。
鞭炮聲一響,工人們就向那廠裡前進了,他們多半是讀過或讀了一半海神廟中學的同鄉,他們多半曾被父母擰著送到跛師傅面前拜師。如今,工人們跟著王仁義和姐姐的腳步,主動地投入了他們的工具機和崗位之間。毛毛聽著鞭炮歡騰,感到心中有什麼被炸碎偷走了,她下海時,看到胸前留下了一個小小缺口,它好像一個等待被填滿的河灣。小津的箭頭像是要鑽毛毛胸前的洞,毛毛串的紙人像是那洞的預演,她們誰也顧不上誰,埋著頭在寂靜的屋裡重複著手裡的工藝。
直到驚蟄後的第二天,到了迎接海神娘娘的日子。南方平靜下來,海神廟終於建設成了一座專賣民俗產品的商廈,王仁義驕傲的宣布,本鎮今後將會成為旅遊古鎮,更多的人會知道我們這些海神的子民。請神送神的遊戲在遺忘中結束了,跛叔垂著頭、耷拉著手坐在那間滿是紙紮人、花燈、風箏和鼓面的房間裡,與海神一樣,成了德善仁慈的象徵,他在驚蟄的第二天死於一場歷史的慢性謀殺,完成投神入海的告別。
跪在牌位前,小津和毛毛應了跛叔的話,成了守著祖宗棺材的手藝人,小津的嗩吶一吹,毛毛感到自己胸前的洞被穿透了,她在送走師父的這天成了一個小小的空心人。送跛叔的隊伍並不漫長,毛毛跟著師父的棺槨,不知道會不會有更多人追上他,同他一同沉入南方的海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