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 仇英 林亭佳趣圖
人好拈弄花草,自古而然。古有屈原佩蘭,淵明採菊。而唐洛陽之牡丹,宋臨安之杏花,人無貴賤皆好之。至於採花入室,供養以專門的瓶樽,似自宋代才逐漸多見。而插花之有論著,至明代方踵繼問世。其名之最著者,當數高濂《瓶花三說》、張謙德《瓶花譜》和袁弘道《瓶史》。三家議論插花宜忌,格調高雅,廣為後人循法。然而人們對於三家著作,多著眼於所論花藝,而鮮有體會到其中其實蘊含著明代士大夫對於收藏的感悟與實踐。
琵琶記 明萬曆二十五年汪光華玩虎軒刻本
從《瓶花三說》、《瓶花譜》到《瓶史》,三家著述最大的共同點,是書名無不有一瓶字。可見在當時人們眼中,插花一藝,總是離不開與好瓶搭配。《瓶花譜》開篇即雲「凡插貯花,先須擇瓶」,《瓶史》「論花器」一節,亦云「養花,瓶亦須精良」。對花器的講究,是明代士大夫與前人最大的區別。他們所定義的花瓶,並不是單純的插花之瓶,共所列舉的,其實樣樣不離商周彝器和歷代的古窯器,在今日看來,每件都足以抵連城之價,即使在當時亦然。於是有人向高濂發出詰難,說道:「汝論僻矣,人無古瓶,必如所論,則花不可插耶?」高濂為此作了一番解釋:不然,餘所論者,收藏鑑家積集既廣,須用合宜,使器得雅稱雲耳。若以無所有者,則手執一枝,或採滿把,即插之水缽壁縫,謂非愛花人歟?何俟論瓶美惡?又何分於堂室二用乎哉?
明 仇英 蕉蔭結夏圖
高濂的答客問中,解釋了鮮花與古器物搭配並不是絕對的,即使是插花於水缽壁縫之上,也是可以自得其樂。而與他在《瓶花三說》中持論不同的是,他認為瓶花並不是單純為了欣賞芳草之美。如果只是賞花,大可遊賞於園林野外,何必再採擷入室,既然採擷入室,則必然要與其它的室內陳設搭配調和,追求整體「雅稱」的審美效果,所以「論瓶美惡」和「分堂室二用」就變得十分重要了。何況高濂還是以「收藏鑑家」的身份來議論插花,對於花瓶的選擇和擺放的場景自然是不能不講求備至了。
明 佚名 士人像
在此我們截取三家書中有關文房用瓶的文字先來看彼此是如何選擇供花之瓶的。首先是成書最早,收錄在高濂《遵生八箋》裡的《瓶花三說》,第一說「瓶花之宜」,寫道:若書齋插花,瓶宜短小,以官哥膽瓶、紙槌瓶、鵝頸瓶、花觚、高低三種八卦方瓶、茄袋瓶、各制小瓶、定窯花尊、花囊、四耳小定壺、細口扁肚壺、青東瓷小蓍草瓶、東漢壺、圓瓶、古龍泉蒲槌瓶、各窯壁瓶;次則古銅花觚、銅觶、小尊罍、方壺、素溫壺、扁壺,俱可插花;又如饒窯宣德年燒制花觚、花尊、密食罐、成窯嬌青蒜蒲小瓶、膽瓶、細花一枝瓶,方漢壺式者,亦可文房充玩。
高濂 遵生八箋 明萬曆雅尚齋刊本
稍後成書的張謙德《瓶花譜》首節即為《品瓶》,對於瓶式的描述更為細緻:凡插貯花,先須擇瓶:春冬用銅,秋夏用磁,因乎時也,堂廈宜大,書室宜小,因乎地也,貴磁銅,賤金銀,尚清雅也。忌有環,忌成對,像神祠也。口欲小而足欲厚,取其安穩而不洩氣也。大都瓶寧瘦毋過壯,寧小毋過大。極高者不可過一尺,得六七寸,四五寸瓶插貯,佳;若太小,則養花又不能久……尚古莫如銅器。窯則柴、汝最貴,而世絕無之。官、哥、宣、定為當今第一珍品,而龍泉、均州、章生、烏泥、成化等瓶,亦以次見重矣。瓷器以各式古壺、膽瓶、尊、觚、一枝瓶為書室中妙品。次則小蓍草瓶、紙槌瓶、圓素瓶、鵝頸壁瓶亦可供插花之用。
明或以前 吉州窯玳瑁釉梅瓶高18cm
袁弘道在《瓶史》中則如是說:嘗見江南人家所藏舊觚,青翠入骨,砂斑垤起,可謂花之金屋。其次官、哥、象、定等窯,細媚滋潤,皆花神之精舍也。大抵齋瓶宜矮而小,銅器如花觚、銅觶、尊罍、方漢壺、素溫壺、匾壺,窯器如紙槌、鵝頸、茄袋、花樽、花囊、蓍草、蒲槌,皆須形制短小者,方入清供。
明末清初 仿官釉梅瓶高30.5cm
三家議論書齋所用之瓶,首先都要求小巧精緻,並以銅器、瓷器為尚。所謂書齋之瓶宜短小,張謙德給出了具體的尺寸「得六七寸,四五寸」,合今制13.6~23.8釐米左右。以三家都提到的瓷器花觚來看,如傳世及出土的明代官窯出戟花觚,無論青花還是仿鈞釉,大多在15~21釐米左右,而景鎮、德化、龍泉等民窯製作的花觚則約在15釐米上下。可見正好符合三家所說書齋花瓶宜「矮小」的尺寸。
廣東崇正2019秋拍拍品清 銅獸面紋花觚
高18.5cm
就銅器而言,三家都以商周青銅器作為首選。然而真正的吉金世所罕見,價格高昂,如張岱《夜航船》稱:「花觚入土千年,青綠徹骨,以細腰美人為第一,有全花、半花,花紋全身者身段瘦小,價至數百。」若幸得一品供花,袁氏目之為「花之金屋」。所以文中提到的青銅觚觶之屬,許多是宋代以來根據《宣和博古圖》款式製作的仿古作品。
歷代名瓷圖譜 多咀花囊
至於瓷瓶,三家大抵把前代瓷器中的精品羅列了一番,並都以宋代官窯、哥窯為首選,如高濂首選宋代官、哥二窯出品的花器,如膽瓶、紙槌瓶、花觚、小蓍草瓶,谷應泰《博物要覽》俱列為「官哥窯之上乘品」。至於特地提到的定窯花囊,《博物要覽》亦列為「定器上品」。至於古龍泉窯器,《博物要覽》稱其「土細質薄色甚蔥翠妙者與官哥窯爭豔」,故亦當時人所貴重。最近也要宣德、成化窯的觚尊瓶罐。這些傳世珍品,均非等閒之物,在明代都為大藏家所珍寶,如陳繼儒《妮古錄》記載他嘗造訪大藏家項德弘之宅,見到「官窯人面杯、哥窯一枝瓶、哥窯八角把杯,又哥窯乳爐」等,俱嘆為奇物。
南宋 龍泉窯青瓷紙槌瓶
像是紙槌瓶,為宋代常見官樣名品,從北宋汝窯、定窯,到南宋金元都有燒制,大都是直頸筒腹,敦厚樸實,其形制可見於同時代阿拉伯的玻璃器,是宋代海外貿易發達與伊斯蘭文化交流頻繁的見證。傳世的宋代紙槌瓶到了清代已極為名貴,深受乾隆皇帝喜愛,他不僅下令御器廠仿造,並曾在多隻傳世的紙槌瓶底鐫刻御製詩。
宋元 龍泉青瓷琮式瓶
又如三家都提到的小蓍草瓶,即今日稱作琮式瓶的方瓶。這類瓶子在南宋官窯和龍泉窯中已十分常見,器型來自新石器時代良渚文化的玉琮,方身而圓口,明人稱之為蓍草瓶,根據署名項元汴編纂《歷代名瓷圖譜》正有一隻琮式瓶命名為「小蓍艸瓶」並說「小蓍草瓶,鑑家以為花器中款制上品,此瓶大小適中,以供硯頭插花最妙。」
歷代名瓷圖譜 小蓍草瓶
至於蒜蒲瓶,今日俗稱蒜頭瓶,瓶式來自漢代的銅器。後世窯器仿其形作花瓶,以明清兩代最流行。高濂以成化嬌青蒜蒲小瓶為最,《歷代名瓷圖譜》列有一隻「宋龍泉窯蒜囊溫壺」,說是因為瓶口小,注水不易洩氣,所以最適合插牡丹芍藥,且謂「此餘家燕几上常用之物」。
歷代名瓷圖譜 蒜蒲瓶
至於「細花一枝瓶」,高濂說可文房充玩,張謙德則稱為「書室中妙品」。所謂一枝不是指某一式樣,而是專指尺寸特別小巧、用來插小花一枝的文玩小瓶。《歷代名瓷圖譜》列有「宋龍泉窯一枝小瓶」,據描述「瓶不盈寸,而制度精工,釉色青翠,小品中之佳物也。」專門用來插魚子蘭、指甲花、茉莉諸品。清代康熙年間創燒的萊菔瓶、柳葉瓶亦多尺寸小巧,專供几案把玩,大概也是屬於明人一枝瓶影響下的產物。
歷代名瓷圖譜 一枝瓶
若不是精於鑑賞的藏家,很難這樣細緻地羅列歷代銅器瓷器的名品,不是曾經於几案上多番把玩對比過,也很難有論瓶之優劣的一番心得。像高濂和張謙德,都是晚明著名的收藏鑑賞家,在他們眼裡,插花一事,不得不與其好古的雅趣互相結合,於是瓶與花在他們倡導下,成為不可分割的整體。
清康熙 郎窯紅釉花觚高9.2cm
故仔細體會高濂「收藏鑑家積集既廣,須用合宜,使器得雅稱雲耳」這句話,可以想見明人是如何將大自然美好的事物,融入到自己的收藏生活當中,讓個人審美意識添加到古物之上,以達致他們對雅致生活的追求。這和清人收藏古物動輒言考據格古大為不同,晚明的士大夫熱衷收藏之餘而更像是在創作,利用古物來重新定義何謂精緻古雅的生活,而《瓶花三說》、《瓶花譜》、《瓶史》既是在議論插花,而也是在講述這收藏者和藏品相處的故事,不僅值得愛花之人參考,也值得今之收藏者細心玩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