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3年農曆八月,瀟湘之地,初秋的燥熱將盡未盡,正午的太陽仍然火辣辣地炙烤著成熟的果實,蒸騰著豐收的香氣;到了晚上,涼風如約而至,月清如水,一派清新寧靜的景象。
星期五的下午,姐姐和我放了學就匆匆忙忙往家趕,離開學校的時候正午的餘熱悶得我們衣衫盡溼,趕了兩個小時的山裡之後,天色漸漸地暗淡了下來,山濤暗流湧動,涼風悄然貼著皮膚遊走,溼漉漉的衣衫冰涼地貼在後背上,寒意便往皮膚裡鑽去,秋意漸涼便是這樣切身的體會了。
趕在月色籠罩山村之前,家族聯排的七進院子映入我們的眼帘,馬上就到家了。爺爺照例坐在堂屋前的長椅上,一年中的大部分時光他都在那兒,渾濁的目光在竹林、松林、果林間躊躇、騰挪。今天,他的身邊還坐著一個人,戴著油氈布圓頂帽,穿著藍色咔嘰布工作服,暗黑的臉頰上蕩漾起一圈圈的皺褶,劃出一個深深的笑意,大姑父的笑臉似乎是刻在臉上的,就像木刻的千變面具。他笑聽山風樹語,他笑著低頭卷著手裡的旱菸,等姐姐和我走近了,他笑容滿面地打招呼:「回來啦!」我跟在姐姐後面,向爺爺和大姑父打招呼。
爺爺總是面無表情,顯得有些嚴厲。他看了我們一眼緩緩說道:「來一下!」與此同時,他已經拿起身邊的木拐杖,昂首挺胸地站起身來。爺爺已經86歲了,但是身形挺拔、步態穩健,我總以為他的木拐杖除了讓他看起來更加威嚴,並無其他用途。
跟著爺爺進了大伯家的廳堂,爺爺逕自在餐桌坐下,看了一眼跟進來的大姑父,說:「你去拿來!」大姑父答應了一聲出去了,從爺爺屋裡回來時,他手裡捧著一個紅色的鐵盒。此時,大姑父臉上的笑意更深了,他環視屋內的每個人,將手中的鐵盒揚了揚,神情中帶著得意和神秘,說道:「好東西喲!好東西呀!」
廳堂的角落裡,大伯母正在灶前洗碗,大姑父捧著盒子走到她身邊,將盒子舉到她眼前,拍拍她的肩說:「你辛苦啦!一會兒吃一塊犒勞犒勞!好東西啊!保管你從來沒吃過!」大伯母笑著道了謝。大姑父又捧著盒子走到二伯面前,二伯捧著一個大碗坐在大伯家的門檻上吃得正帶勁,姑父又拍著他的肩說道:「你少吃點,一會兒吃好東西!飯有啥好吃的?好東西吃了才帶勁!」二伯抬頭看了看大姑父,嘴裡含糊不清地說道:「好,姐夫!」大姑父走過姐姐和我面前,衝我們慈祥地笑笑說道:「你們兩個肯定沒吃過,好東西呀!」然後,才輕輕地將盒子放在爺爺面前。
爺爺一言不發地緩緩除去盒子上的透明包裝紙,露出更加猩紅的顏色以及盒子上金色的富貴花圖案。他將盒子端端正正擺在面前,雙手平平穩穩地將蓋子揭開,露出四個透明塑膠袋裝著的油光發亮的月餅。
姐姐和我相視一眼,彼此都覺得月餅也不算稀罕東西,今天是中秋節,媽媽上次趕圩已經買了四個月餅儲存在柜子裡。可即便隔得有些遠,我們也覺得鐵盒子的月餅和集市上買的不一樣。鐵盒裡的月餅在昏黃的燈光下反射出一層亮光,透出月餅細膩的質地。爺爺招呼大伯母和二伯每人拿了一個月餅,然後看了姐姐一眼,示意她上前拿了一個月餅。大家拿了月餅,都圍在爺爺身邊,等蓋好鐵盒子的蓋子,爺爺緩緩說道:「今天是中秋節,這盒月餅,你們三家每家一個,剩下的這個我和明廷(大姑父的名字)分了。」爺爺話音剛落,大姑父迫不及待地說:「這月餅和你們平時吃的可不一樣,是建陽(大表哥)從長沙帶回來的。是好東西啊!」
姐姐和我道了謝,拿著月餅回自家去了,走了兩個小時山路,我們早就餓得前胸貼後背了。媽媽把準備好的飯菜放在鍋裡熱著,揭開鍋蓋,新鮮溫熱的晚餐唾手可得。秋分之後,新鮮茄子、辣椒都謝季了,蘿蔔、南瓜正當季,飯鍋裡還熱著新打的板慄。就著炒紅蘿蔔吃下兩大碗飯,再喝一碗南瓜湯,舒適地坐在門檻上剝板慄,一下午的辛苦已經煙消雲散了。
此時月亮剛升上樹梢,整個山村都映著一層溫柔的白光,山風吹動竹林摩挲聲細,夏日裡整天喧囂不已的知了已經不知所蹤,秋意正穿過炎炎夏日,趕在漫漫寒冬之前,送來一年中最沁人心脾的舒適。
媽媽洗好碗,端了個篩子出來,坐在姐姐和我身邊。篩子裡放在集市上買的月餅,隔壁嬸子送的梨,最上面放著爺爺給的月餅。老實說,我對吃月餅並無多少期待,雖然零食匱乏,但在我看來,硬邦邦的月餅不及生吃紅蘿蔔的鮮甜,不及煮毛豆的香軟,甚至不及小溪邊肥大的茅草根的爽脆。媽媽買的照例是那種白紙包裹著的月餅,打開包裝,露出顏色複雜、質地粗糙的月餅。看樣子,那是用幾種糧食磨成粗粒,團成原型烘烤而成。我沒有接媽媽遞過來的月餅,繼續吃著板慄。媽媽見狀拿起爺爺給的月餅,走進廚房;過了一會兒,她託著個飯碗回來了,把飯碗放在門檻上,媽媽說:「這月餅裡面好多油。」我轉頭看了一看,月餅已經用刀整齊地一分為四了,月餅邊緣滲出些許橙色的油。
姐姐已經抓了一塊放進嘴裡,我也好奇地拿起一塊舔了舔,頓時我們不約而同地發出了驚呼聲:「好甜!」再咬上一小口,一股絲滑軟糯的口感在口中四散開來,香甜芬芳的味道給慣於平淡的味蕾以猛烈撞擊,似乎是一瞬間,從前對美味的記憶全部清零,心裡只剩下對這份珍饈的垂涎欲滴。
再定睛細察,這月餅分為三層,最外面是一層焦黃色的麵皮,餅皮很薄,內陷的味道早已融入餅皮。而刷在表皮的油脂又透過表皮滲透進了內陷,油脂透過餅皮,又穿過細如凝脂的餡料與中心的鹹蛋黃相遇,使得整個月餅都保持著均勻的潤滑質感。中心的鹹蛋黃顯然是經過細緻的研磨再加工而成的,質地細膩的鹹蛋黃保留了原有的鹹香味覺,更別具柔紗般輕盈四溢的觸感,鹹蛋黃本身的溢出的油脂更增添了餡芯的富足的味覺享受。
默默地享受完一塊月餅,再拿起它的包裝袋,上面印著「蓮蓉蛋黃月餅」幾個字,我這才知道那入口即化,沁人心脾的鮮甜的餡料原來是蓮蓉。
媽媽、姐姐和我吃完蓮蓉蛋黃月餅,再無胃口吃其他的東西。彼此閒話著,媽媽說:「你們大姑父家裡比咱們還困難,得了這麼好的東西還想著送給咱們,該留給你們大姑也嘗嘗。」姐姐說:「該是他得了兩盒?」媽媽笑著說:「那能這麼大方?哪哪都缺錢呢。」頓了頓,又說道:「咱們這日子好歹還將就,可憐你大姑,五歲被賣給財主家當扇童,一天到晚沒日沒夜給主人家搖扇子。聽說,被帶走的那天正是中秋節,可憐給別人當了十年奴僕……」媽媽嘆了口氣,又重複道:「這月餅該給你大姑留著。」
聽著媽媽絮叨著從前的事,看著月亮越來越高、越來越明亮,1993的中秋節在我心中留下了蛋黃蓮蓉月餅絕佳的美味,也留下了大姑當年月夜被強行帶走的想像中的畫面。
題外話:二十多年過去了,大姑和大姑父都還健在,因為童年的傷痛,大姑終其一生都未再踏足出生地,大姑父卻每年造訪好幾次。1996年爺爺去世之後,大姑父逢年過節仍然和妻弟們保持親密的來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