託爾斯泰被情慾煎熬的呻吟:《克萊採奏鳴曲》
宋安群
來自《克萊採奏鳴曲》譯本序言
家庭與婚姻,感情與情慾,性與道德,一直是俄國偉大作家列夫·託爾斯泰一生中不停關注、苦苦探求的問題。在創作了《戰爭與和平》《復活》《安娜·卡列尼娜》等一系列巨著之後,1887年至1889年中,託翁完成了中篇小說《克萊採奏鳴曲》,再次對不斷激動著他的關於俄國男女關係、婚姻家庭、婦女解放等問題用小說的形式進行深入的探索。
這部小說是用第一人稱、以主人公波茲德內謝夫的口吻敘述為開頭的。波茲德內謝夫是一個大學生,貴族子弟。十五歲那年,受到豬朋狗友的慫恿,在妓院「稀裡糊塗地糟蹋了自己,又糟蹋了一個女人」,從此開始出入青樓,狎妓嫖娼,過著浪子的生活。在放蕩的歲月裡,他看透了上流社會表面上文明高尚,暗地裡卻人慾橫流,男女關係十分汙穢。充滿聲色犬馬的貴族階層的社會環境,為男女間密切而危險的接近,提供了林林總總的易涉罪惡的機會和條件,而在這個圈子裡放縱的男女們,其家庭責任觀念、遭德價值觀念卻是乏善可陳的。
主人公所處的時代,是19世紀末期,俄國宗法制度及道德觀念畢竟依然在精神上深深地約束和影響著社會及主人公本人。宗教引人的從善戒條,不時訓導著包括貴族子弟在內的俄國教徒,加之主人公畢竟受過高等教育,還願意反思自己生活。波茲德內謝夫不斷對自己的放浪荒淫進行了長久的反思,決意改邪歸正,物色一個正派的姑娘,建立一個高貴純潔的家庭,過一夫一妻的嚴肅生活。
主人公終於與一位姑娘一見鍾情,那姑娘的外貌首先吸引了他,次日便向她求婚。然而,他們組成了家庭之後,他卻絲毫得不到家庭的歡樂。波茲德內謝夫與妻子單獨相對,竟卻形同路人無話可說。兩人除了肉慾的互相佔有,沒有一點一絲的精神交流,以至於他覺得妻子是一個完全猜不透的謎。夫妻間為了生活瑣屑的小事經常吵架。有了孩子之後,夫妻更是經常各自拉個孩子來做自己的「盟友」指罵對方。這個家庭的這一對男女就這樣互相交惡、互相憎惡到冰炭不可相容的地步。
生了幾個孩子後,波茲德內謝夫的妻子正值三十歲的年華,變得富態豐腴、精力旺盛、充滿魅力,沉睡多年的女性風韻特別強烈地表現了出來。在一些男人的眼裡,她「像一匹已經久未役使、久未套上籠頭,養得膘肥體壯的拉車的牝馬」,性感十足,令人饞延欲滴。而恰好在這時,一位鋼琴音樂家,以一曲《克萊採奏鳴曲》闖進了波茲德內謝夫的家庭生活。於是,一個習見的在小說中不知重複了多少次的模式化的悲劇故事,又重複在這個家庭中上演了:第三者對女主人公的傾慕,女主人公對第三者的多情,男主人公夾在其間受盡嫉妒的折磨,三角關係就這樣緊緊糾纏在一起,難解難分。
何以斬斷這團亂麻?——仇殺!波茲德內謝夫最終殺掉了自己的妻子,用仇殺斬斷了這段三角情愛!
《克萊採奏鳴曲》從故事情節上看,沒有太多的奇特之處,甚至可以說,講的是一個落入俗套的故事。然而,畢竟是出自作品早已蜚聲國內外的託翁之手,其思想、藝術特色,自反映出他迥異於普通作家的大手筆。
首先,這是一部心理活動描述得特別多的小說。故事通過主人公波茲德內謝夫第一人稱的口吻,細膩地敘述自己第一次嫖娼的感受、自我道德的反省、對上流社會階層男女關糸的思索、其婚娶心態、對外人殷勤於他妻子的嫉恨、對妻子傾慕外人的仇視、捉姦報復的興奮、殺人犯罪的激情……凡此種種,隨故事的展開,主人公的心境裡,意識的流動如同無數條涓涓的細流,時而清澈,時而混濁,一股股交叉、攪和在一起,最後竟至匯成漩渦急轉的巨流,形成了拍岸的排浪,將故事情節推向高潮。
特別值得指出的是,託爾斯泰對于波茲德內謝夫懷疑、嫉妒的心理活動,刻畫得尤為入木三分。故事以獨佔、情慾和懷疑、嫉妒一道同時毀滅為結局,真切印證了莎士比亞所描述過的「懷疑就像-條毒蛇,只要咬住你,就會緊緊不放」;「留心嫉妒啊,那是一個綠眼妖魔,誰做了他的犧牲,就要受他的玩弄」(莎士比亞:《奧賽羅》)。
作品就是這樣,通過對主人公的心理活動近於喋喋不休地著力細膩描繪,將筆觸深深探入一般人難以窺見的心靈底裡,讓靈魂隱秘纖顯畢現,將一個本來俗之又俗的故事,敘述得絲絲入扣、撼動人心。非如椽之筆,不能達到這般高超的藝術境界。
其次,這是一部理性思辨色彩很濃的小說。如託翁的好些重要代表作品一樣,這部篇幅不大的中篇,也糅合著大量的議論。其故事的開頭就是車廂裡幾位乘客關於婚姻、愛情,男女關係問題的辯論。由小說之始,貫串至末,託翁用了不少篇幅,或通過故事中的人物,或通過作者的評述,比較直接地發表對於各種問題的見解。其議題包括男女平等、奴役與自由、婦女解放、精神病、性、肉慾與感情、放任與約束、放縱與宗教、性愛與避孕、作惡與良心、妓院與政府、音樂與感情、婚姻之情與婚外之戀、犯罪心理……涉及面十分深廣。這些議論中不乏珠璣之字句,使人受到警醒、啟迪、感奮之處在在皆是。從總的思想傾向來看,託翁尖銳地揭露了俄國貴族社會的道德淪喪、婚姻虛假,精神頹化,主張以宗教來完善自我、以禁慾來淨化道德、革新男女的精神面貌。
然而,縱觀整部小說,卻處處流溢著悲觀、絕望的哀嘆,可以說《克萊採奏鳴曲 》是一曲充滿迷惘音調的哀歌。小說是以情節、細節來刻畫人物,表達思想傾向的。這部小說以夫妻厭倦、交惡為肇始,以情殺為結局,悽然慘絕自不待言。由於這是一部穿插著異常多的議論文字的小說,其議論尤為值得注意。
比如,小說中提出,男女之間的相互傾心,到底時間能持續多久,「一個月,兩天,還是半小時?」這分明是十分富於挑戰性然而又絕不會有答案的問題。又如,作品中說,社會大量地「一方面把並不相愛的人配為夫妻,一方面又對他們不能恩愛度日大驚小怪」,描述了社會上無數無愛家庭的苟且和無奈之狀況。提到宗教主張一夫一妻的嚴肅家庭生活,而俄國上流社會縱容放蕩時,託翁說,如果敢於「正視我們上流社會荒淫無恥的生活,我們就會發現上流社會實際上是個不折不扣的妓院」,而對於人慾橫流持習以為常的態度,卻成了人們麻木的「第二天性」,揭示了當時的杜會道德標準的混亂。論及男女關係時,託翁說,「女人在兩性關係中不能處於和男人平等的地位」, 然而他又指出「女人就像女皇,役使著人類中百分之九十的男人,迫使他們從事沉重的勞動」,女人是男人的玩物,洩慾的工具,可是那些男子騎士們卻口口聲聲地說崇拜女人……如此等等,小說中提出了許多矛盾的現象,顯然都是古今中外都存在而又都難以回答的「無解方程」。
按照託翁的看法,任何社會方法,都不可能改變男女之間的不平等關係,上流貴族社會的男子是「墮落的奴隸主」,婦女則是「墮落的奴隸」。託翁在絕望於俄國貴族社會生活腐敗、道德淪喪之時,他感嘆,「決定一切的是感性,而不是理性,是自發的生活法則,而不是社會的規範」。於是他才有「如果認為人的生活可以用理性來加以支配的話——那就根本取消了生活的可能性」這一也許是真知灼見的哀鳴。
可見,這位文學巨匠作為一個思想家,其理想主義與現實狀況的矛盾衝突是如何的尖銳激烈,也就難免使他陷入深深的痛苦和困感之中。儘管終其一生託翁都主張以宗教去完善人們的精神人格,然而,從心底裡,也許他已經不相信人與人之間、男女之間可能建立一種理性的正常、平等、和諧的純潔關係,以致《克萊採奏鳴曲》的通篇,都充滿了迷惘絕望的哀傷,一派悲觀的色彩。
對《克萊採奏鳴曲》,列寧曾有過直接的評說。他說,託爾斯泰主義的現實歷史內容乃是一種東方、亞洲制度的意識形態,「因此,也就有禁欲主義,也就有不用暴力去抵抗惡的主張,也就有深刻的悲觀主義調子……託爾斯泰在《克萊採奏鳴曲》裡也是忠實於這種觀念形態的,他說:『婦女的解放不在學校裡,不在議會裡,而在臥室裡。」(列寧:《列夫·託爾斯泰和他的時代》)
列寧從哲學的角度闡釋託翁的這部著作,看來還是不中肯棨。要真正解讀託翁為什麼寫、為什麼這樣寫這部書,還得從他的生平去尋找答案。
了解託翁生平的人,一定從本書的基本情節看出了託翁以及他的婚姻、家庭的影子。託翁在少年時代即接受了母親的遺產,4000俄畝的土地和330多個農奴,十分富有。他在青年和中年時代,是個名副其實的吃喝嫖賭的浪子。在他的日記中,充斥著他自己嫖娼逛妓院,與妓女、吉普賽女郎、鄉村婦女、他自己的女奴、他母親的女友淫亂,以及還得過性病的記載。他34歲時娶了18歲的妻子索尼婭,和她有幾十年的婚姻生活,但是剛結婚不久,他們的感情即已經破裂,數十年一直處於不斷的口角或冷戰之中,雙方還將兒女都作為同盟力量卷裹了進去。託翁晚年時,思想發生了激變,由一個極端的縱慾主義者,陡轉為極端厭惡婚姻和性生活的人。弔詭的是他知行分離,他性慾極強,既不放棄性生活,又在理念上厭惡與妻子同床,還殃及到厭惡兒女們結婚。他還通過與人交談,把自己的性生活暴露在公眾的注目之下。他將家庭矛盾激化到了高峰,使他們的婚姻變成了世界上最糟糕的婚姻,最後導致他垂暮之年離家出走。最意味深長的是,據記載,託翁的《克萊採奏鳴曲》草稿讓索尼婭抄寫時,使她感覺到了厭惡和恐懼,兩人曾進行過激烈的爭吵。由此看來,《克萊採奏鳴曲》顯然系託翁「不是自傳的自傳」。這才是這部中篇小說內核的謎底。
託翁一生日記不輟,並且有個怪嗜,一定要逼著夫人閱讀。他日記的特點是,既真實詳盡記敘自己的荒唐醜事,又不斷反覆批判自己、懺悔所犯下的罪孽。終其一生,這大師就這樣處於自我煎熬之中,不得稍停。然而,終其一生,他卻堅執自己青年時代就咬定的一個理念或辯解:「誰是我們身上淫蕩、放縱、輕佻以及其他一切惡習的根源,難道不是女人?誰應當為我們所喪失的勇敢、堅定、理智、公正等天性中的美德承擔責任,難道不是女人?」(託翁日記,1847年6月16日)
偉大的託翁,一生就這樣被家庭、婚姻、女人等問題苦苦折磨著,並且,對社會、對兩性,包括對自己,都失去了信心。說《克萊採奏鳴曲》是他飽受情慾煎熬的呻吟,也許是不誇張不荒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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