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是否真心喜歡,也必須要承認百老匯音樂《漢密爾頓》都是一部製作精良的優質作品。如果不是因為疫情,Disney+恐怕還捨不得這麼快在線上放出錄製的電影版以饗觀眾。
該劇自2015年誕生以來,就一直保持超高熱度,可以說一票難求。2016年託尼獎頒獎典禮上,《漢密爾頓》破紀錄地獲得了16項提名,最終贏得了包括最佳音樂劇在內的11項大獎,可謂百老匯的傳奇之作。
當有色人種飾演美國國父,《漢密爾頓》回應當下美國現實?
這齣華麗的舞臺劇以美國「國父」之一亞歷山大·漢密爾頓為主人公,講述了一個標準的「美國夢」的故事。儘管不似華盛頓、亞當斯或傑斐遜那樣最終成為總統,這位漢密爾頓卻深刻地影響了美國的金融體系。作為美國第一任財政部長,他創建了美聯儲的前身――合眾國第一銀行;作為聯邦黨人的首領,他為美國兩黨制的形成奠定了基礎。最為重要的是,不同於其他精英出身的開國元勳,漢密爾頓是一個出身貧寒的底層移民,他的傳奇無疑更好的呼應了當下美國社會,也讓這個劇更具現實性。
優質的表演和音樂使得這部劇具有不錯的觀賞價值,主創富有創意的將傳統音樂劇與嘻哈音樂結合。《漢密爾頓》最大的新意在選擇演員的時候拋開膚色的成見,因此我們看見非洲裔和拉丁裔的演員在舞臺上扮演歷史上的白人精英,結合最近如火如荼的BLM運動,不得不認可這部舞臺劇的前瞻性。
對此,該劇的主創,也是漢密爾頓的扮演者林-曼努爾·米蘭達(Lin-Manuel Miranda)說:「我們的演員陣容看起來更像美國現在的樣子,這顯然是有意為之。我們講述的是已故白人的故事,但我們使用了有色人種演員。這使得故事對當代觀眾來說更直接、更容易理解。把一個有色人種演員放在一個你默認是白人的角色上並不會疏遠觀眾。相反,你會激發人們的熱情,把他們吸引到劇中來。」
《好萊塢報導者》稱,該片在2020年的美國更具影響力,這個國家正陷入上世紀60年代以來從未有過的政治分裂和社會動蕩。它為急需發聲的有色人種提供了一個窗口,讓他們感到被尊重。The Wrap新聞網更是犀利地指出,「影版《漢密爾頓》仿佛讓時間回到歐巴馬當政的最後一年,但對當下而言,它傳遞的信息是呼籲各方包容,應對美國歷史上最混亂、最緊迫的局面」。
事實或許的確如此,影版《漢密爾頓》上映的當下已經與這齣音樂劇上演之初的社會環境相差太多。這部劇的靈感來自米蘭達閱讀的一本關於漢密爾頓的傳記,正好當時他有一個機會去白宮演出,就在時任美國總統的歐巴馬面前演唱了一首名為《亞歷山大·漢密爾頓》嘻哈歌曲。事後米蘭達表示:「我想展示一些美國的故事,做一些新的事……漢密爾頓和歐巴馬有一個共同點,就是他們的經曆本應該都是不可能的事,卻實實在在地發生了。」
那一年,作為民主黨堅定的支持者,米蘭達在接受《好萊塢報導者》的時候曾批評當時的共和黨總統候選人的川普:「「如果讓川普來看《漢密爾頓》,一定會很有趣。我真想看看他的反應,當他發現我們獨立戰爭最偉大的指揮官之一、我們金融體系的創立者都是移民的時候——正是這些移民,讓他的父親賺到了很多錢,讓他得以揮霍父親的財富。」
然而就在該劇在美國上演的第二年,2016年11月,致力於限制移民的川普當選美國總統。上任後,他不但打擊所謂「非法移民」,就連「合法移民」也受到其政策的影響。2019年,川普政府就因為發布限制合法移民新規定,提高移民在美長期合法居留經濟門檻而被詬病。一直持續上演的《漢密爾頓》則被賦予了更複雜的意義和期待。
2020年的新冠疫情更是讓長期存在的全球化幻想打破,曾經隱秘存在各種圍牆顯現出來,以階級、種族或意識形態阻隔人們的往來和交流。此時重看《漢密爾頓》通過塑造「移民」國父以藝術的方式提示人們回溯美國的移民歷史,創作者的良苦用心不可謂不深切。
人為營造種族融合,劇情設定更像一場登龍有術的「美國夢」
劇中的華盛頓與漢密爾頓(右)
遺憾的是,這部被網友奉為「神作」的《漢密爾頓》並非沒有缺憾,相反或許因為作者強烈的問題意識,讓這齣音樂劇的設定都頗有一些程式化。若考察其核心劇作,也不難發現該劇最為可貴的當代精神事實上又被消解了,如果沒有現場所謂多元膚色的襯託,《漢密爾頓》核心價值觀其實依然沒能跳脫出保守和刻板印象。所謂「美國夢」的營造更像是一種登龍有術的成功學教程。
歷史上漢密爾頓的人生經歷十分坎坷,他從帳房夥計做起,寫過詩歌和評論,又加入軍隊,憑藉才華和膽識成為華盛頓的戰時副官,繼而升為軍隊的高級將領,此後他競選議員,宣揚廢奴主義,還深刻影響了美國經濟。晚年,他還是憲法委員會成員、著名演說家、律師和教育家……在著名的《聯邦黨人》文集中,漢密爾頓撰寫的文章佔了一半還多。可以說,漢密爾頓對美國的貢獻絕不僅僅止步於「勵志」作用,他對美國政府的很多構想至今還在發揮著影響力。
相信音樂劇的主創正是基於漢密爾頓的偉大成就以及其所倡導的價值,選擇重塑這樣一位幾乎要被普通美國人遺忘的開國元勳(據說,美國曾考慮將10美元紙幣上漢密爾頓的形象換成一位女性)。但從作品來看,相比較於漢密爾頓的成就與治國理念,這部音樂劇更多聚焦在他如何利用上學、參軍、結婚改變自己的階級屬性。
從戲劇性來來說,這樣的設定的確十分具有吸引力,但將這個故事和現實對應,卻遮蔽了大量移民的困苦現狀。儘管的確有大量移民是通過劇中漢密爾頓的方式來到美國,但是他們依然很難無法像漢密爾頓一樣獲得所謂的階級躍升。
不久前,美國衛生與公眾服務部部長亞歷克斯·阿扎爾(Alex Azar)在接受美媒採訪時稱,美國新冠肺炎人數之所以如此多,重要原因是一些美國人(主要是少數族裔)的健康狀況本就堪憂。《華盛頓郵報》等媒體的報導,有色人種在新冠疫情中的死亡率是驚人的。有數據表明,黑人居多的縣的感染率是白人居多的縣的三倍,死亡率幾乎是白人的六倍。
非裔美國人在新冠疫情中的死亡率
這些現實都可以說明,時至今日,儘管有色人種中的精英發揮著自己的價值,但大量的普通人依然掙扎在貧困之中。在殘酷的現實面前,《漢密爾頓》在宣揚一種幻覺式的拉丁裔或者非洲裔美國人也可以成為改變歷史的美國人的同時,卻迴避了歷史的局限性:在漢密爾頓的時代,正因為他有幸生來是一個白種人,才有可能通過自己的努力成為「國父」,否則這種努力是徒勞的。
因此,這部音樂劇儘管為我們營造了一個符合今天價值觀的童話,卻沒有真正面對殘酷的現實問題。甚至,考慮到在百老匯上演時《漢密爾頓》的高票價,不得不讓人感慨,這齣音樂劇更像是服務中產的心靈安慰,讓大家舒緩對社會矛盾的激烈,營造一種種族融合的幻象。
保守的性別觀念:《漢密爾頓》充滿對女性的刻板印象
值得玩味的地方還在於,當《漢密爾頓》不惜改編歷史真相也要將其打造成一位「當代英雄」的同時,音樂劇中的愛情觀和女性觀卻依然保守。為了突出漢密爾頓的英雄氣概和男性魅力,全劇的主要女性角色都是漢密爾頓不同層面上的「愛人」。
歷史上的漢密爾頓與紐約上流社會中的凱斯勒家族結親,娶了Eliza為妻,並終生與其姐姐Angelica保持了友誼。為了戲劇性的效果,該劇將Angelica與漢密爾頓的關係設定為精神戀愛,因為Eliza的賢惠和善良,更具有野心的Angelica就故意成全妹妹和自己的心上人結婚。但僅僅如此還不夠,漢密爾頓還需要一位肉體意義上的情人,滿足其作為英雄的保護欲以及男性慾望。最糟糕的是,正是這位情人葬送了漢密爾頓的政治生涯。如此敘事,可以看得出,《漢密爾頓》中的女性基本沒能跳脫男性對女性凝視下投射出的「蕩婦」與「神女」的二元對立。
儘管主創曾聲明之所以創造出凱斯勒姐妹,是因為她們是那個時代的女權主義者,誠然該劇也表現了這對姐妹的與眾不同,她們關心革命,也積極投身於社會事務,在漢密爾頓去世後,還著書立說,興建孤兒院。但在音樂劇的邏輯裡,這些行為都只是為了宣揚漢密爾頓的名聲。誠如音樂劇中歌唱的那樣:「who lives,who dies,who tells your story?」丈夫死後,妻子和「情人」的努力就是讓後人持續紀念這位偉大的人,而這些女性的主體性則淹沒在歷史中。
在這樣的設定裡,三位女性角色還高唱著:「我們堅信真理不辯自明,那就是人人生而平等,當我見到託馬斯·傑弗遜,我會要求他把女性的權利加進去!」看上去令人興奮,角色的行動卻無法與她們的觀念相呼應,最終淪為空洞的口號。這些女性在音樂劇之中最大的作用是裝點了漢密爾頓的人生,以及用她們曼妙的身姿為這樣一部雄性氣質十足的音樂劇加入一些「看點」。
《漢密爾頓》曾被網友戲稱為美國版的「建國大業」,儘管兩片語境不同,卻著實點中了《漢密爾頓》美式主旋律的內核。雖然說《紐約時報》的一篇文章認為,該劇的創作者們是以當今的價值觀和視角講述美國過去的故事,同時又是在「通過講述美國的歷史來影射當下支離破碎的社會」。但通過百老匯不亞於好萊塢的造夢能力,我們最終看到的只是一場200年前的美國夢。
至於那些正在發生的,充斥街頭憤怒的呼號,顯然無法用一出 「嘻哈」國父的傳奇故事來平息。或許,今天的人們早就不再需要一場「美國夢」,憤怒的火焰將點燃這夢境最後的部分。
參考文獻
https://www.nytimes.com/2016/11/19/us/mike-pence-hamilton.html
https://www.washingtonpost.com/nation/2020/04/07/coronavirus-is-infecting-killing-black-americans-an-alarmingly-high-rate-post-analysis-shows/?arc404=true
https://www.hollywoodreporter.com/features/hamiltons-lin-manuel-miranda-finding-81465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