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上怎麼會有愛情這種人間疾苦?
獨身的時候要多快樂有多快樂。情竇初開以後,煩惱便跟著來了。
一顆心從此不能踏踏實實地留在自己身上,歡樂的時候總想著分享給對方,痛苦的時候還得偷偷藏起來怕讓人家知道。
更可惡的是,有時候自己明明氣到快要爆炸,他/她依舊是一副雲淡風輕的模樣。
就算如此,還得時刻防備著對象變身成為時間管理大師,讓你辛苦經營的感情分分鐘變成「共享愛情」。
愛情百無一是,偏偏求而不得,人世間的痛苦莫過於此。
當然,世界的事情從來都不是絕對的。唐朝有位詩人,就在這個領域達到了前無古人的境界,他交往過的那些女朋友,每一次他都有真心相待,每一個都跟他發生過一段動人心弦的故事。
而他,堪稱史上最成功的「愛情經紀人」,給每一位愛人著書作詩,讓她們的名字隨著這些情事在世間傳唱不衰。
他,就是寫下「曾經滄海難為水」的唐代著名詩人元稹。
壹
元稹少年坎坷,父親早逝。出身書香門第的母親從沒放鬆過對他的教育,天資聰慧的元稹也沒有辜負母親的期望。
十五歲時,朝廷科舉取士,元稹報考了明經科,年少及第。
中舉後,暫時沒有給元稹安排職位,趁著這段閒居時間他在京城中博覽群書,開始嘗試作詩,這段時光為他以後與白居易共同倡導的「新樂府運動」奠定了基礎。
二十一歲那年,元稹長成了一位英俊少年。他獨身一人離開京城四處遊歷增長見聞。
有一段時間,他寄宿在蒲州城外的普救寺裡面,每日伴著古寺的晨鐘暮鼓讀書習字。
古寺宿書生,才子候佳人。
無論志怪小說還是愛情話本,大抵都是這樣開頭的。
某天,一隊人馬浩浩蕩蕩駛進了寺中。元稹被馬嘶聲打斷,放下書卷望向窗外,只見寺院門口的馬車上伸出了一節白玉一般的胳膊。一個穿著絳紅色衣服的小丫鬟從車廂裡扶出來個身量苗條的少女。
元稹望著女子被引進後院禪房,一顆心莫名地悵然若失起來。
第二天元稹在寺廟中信步閒遊,內心隱隱地期盼著能和昨天的那位小姐偶遇。
走到大雄寶殿的時候,門口侍立的小沙彌伸手將他攔住,原來昨天那夥車隊的主人正在裡面禮佛。
元稹有心進去認識一下,小沙彌口口聲聲跟他說不方便。旁敲側擊地打探了一下才知道,原來這是一位寡居的夫人,帶女兒回長安的路上聽說最近蒲州有匪兵作亂,所以暫且在普救寺中躲避。
元稹問起夫人的籍貫,竟然是自己的遠房姨媽。他興高採烈地想跟崔夫人攀上點關係,崔夫人卻對這個窮書生沒有半點好感,元稹訕訕而退。
一天,亂兵包圍了普救寺。崔氏大驚失色,眼下自己的家產全在寺廟中,如果被亂兵攻進來,不僅財物蕩然無存,搞不好性命都保不住。
正當她六神無主的時候,元稹站出說道:「姨母不必擔心,我和蒲州將領有些交情,我要是修書一封,他必然會帶兵前來救援。」
崔夫人千恩萬謝,許諾元稹若是能請來援兵,便是他們一家人的救命恩人,將來必有厚報。
元稹拿出自己的名帖連同書信一起交給寺院裡的武僧翻牆出去求救,果然找來了援兵,崔家財產得到了保全。
等亂兵退卻後,崔夫人大擺酒宴以謝元稹的救命之恩。席間,喚出女兒崔鶯鶯向元稹致謝。崔鶯鶯年方二八,體態輕盈,一顰一笑都有一種特殊的魅力,元稹的魂都被勾了過去。
酒宴分別後,崔小姐在元稹心底留下了深深的烙印,茶不思飯不想,讀書時也盼望她是書中自有的顏如玉。想跟她表露自己的心意,可是崔小姐深居後院他根本找不到當面的機會。相思之火把元稹慢慢地煎熬。
崔小姐的丫鬟叫做紅娘,機靈活潑。
一天,忍受不住的元稹趁紅娘出門的時候來到她面前,把自己的心意向她吐露了一番。
紅娘被嚇壞了,慌慌張張地跑回了後院。元稹忐忑不安,為自己的莽撞深深自責。
第二天,紅娘悄悄來尋元稹。一見面便塞給他一張紙條。元稹打開一看,紙上錄著一首小詩,纖秀的字體一看便知是女子所作:
《明月三五夜》
待月西廂下,迎風戶半開。
拂牆花影動,疑是玉人來。
原來崔小姐在席間一見元稹便也芳心暗許,有心結識他卻被高門大院所阻隔,本以為自己一腔心事就這樣隨時光消散了,沒想到小紅娘竟然帶來了心上人的愛慕之意。
於是,兩人通過紅娘傳遞情愫。終於情到濃時,私定了終身。
當一輪明月高掛西廂的時候,崔鶯鶯在紅娘的遮掩下偷偷溜進了元稹的書房。
快樂的時光總是短暫的,與佳人幽會更像是夢一場。
當元稹鼓起勇氣向崔夫人求親的時候,崔夫人嫌他一介白身、家裡又沒有產業,堅決不同意這門婚事。
受到打擊的元稹決定參加朝廷大考,想要博個功名再迎娶崔小姐。
臨行前的晚上,崔小姐面色憂愁。想到平常元稹總讓自己撫琴,卻一次都沒有做到。如今愛人就要離開,就以一首《霓裳羽衣曲》相送吧。
手指撫弄琴弦,剛彈了兩聲,琴聲嗚咽,崔小姐心痛難抑無法繼續。
元稹抬起頭來,才發現崔鶯鶯早已滿臉淚痕,她目光複雜地看了他一眼,扔下琴轉身跑回了母親的房間。
第二年,元稹科舉失利,留在京城繼續備考。
時光荏苒,山河阻絕。兩人漸漸斷絕了音信,元稹娶了別人為妻,崔小姐也嫁給了他人。
許多年以後,元稹路過崔小姐住處,想以表兄的身份拜會他們夫妻,崔鶯鶯躲在內室始終沒有出來見面。
臨別,元稹收到了她寫的一首訣別詩:
棄我今何道,當時且自親。
還將舊來意,憐取眼前人。
有些人,一旦錯過就是一生。
為了紀念這段感情,元稹編撰了一篇名為《會真記》的傳奇故事,故事中以張生自寓,稱崔小姐有妲己、褒姒的嬌媚,卻不是自己這樣的普通人所能夠擁有的。
會真,意思是與修真的仙子相會。也許在元稹看來,這段無疾而終的初戀,就仿佛是與仙子相會的一場夢境。
後來,元代的王實甫根據元稹的故事做了改編,創作了 一出《西廂記》,專門安排了張生功成名就後與崔鶯鶯幸福結合的甜蜜結局,終於是圓了元稹五百年前那場大夢。
貳
元稹離了蒲州進京趕考,二十三歲的時候終於高中。
因為頗有才名,文章很受當時都城市長韋夏卿的喜愛。
喜愛到什麼程度呢?他把自己最疼愛的小女兒嫁給了元稹。
只是韋叢跟了元稹之後,沒過過一天好日子就過世了。這應該是後來貴為宰相的韋夏卿沒有想到的。
韋叢比元稹小四歲,從富貴人家下嫁給剛剛當了校書郎的元稹之後不僅毫無怨言,還用盡全力去體貼和關心丈夫。
元稹宴請好友捉襟見肘時,她取出自己的陪嫁金釵幫他還酒帳。發了俸祿兩人算計著購置吃穿,家裡沒糧的時候挖野菜充飢也甘之如飴。
同時期的文人顧況曾調侃元稹的好友白居易:「長安米貴,居大不易」,可以想見新落戶到長安的元稹和韋叢生活該有多麼窘迫。
韋叢是可悲的,她遇到元稹時正好是他生命中的低谷。韋叢又是幸福的,她陪著元稹度過的那些苦難都融入到元稹的生命中,映照在他的作品裡,讓他惦念了半生。
元稹所作詩文,最為出名的,恰恰是關於韋叢的。最感人的,也是悼念亡妻的。
《遣悲懷·其一》
謝公最小偏憐女,自嫁黔婁百事哀。
顧我無衣搜藎篋,泥他沽酒拔金釵。
野蔬充膳甘長藿,落葉甜心洋古槐。
今日俸錢過十萬,與君營奠復營齋。
《遣悲懷·其二》
昔日戲言身後意,今朝都到眼前來。
衣裳已施行看盡,針線猶存未忍開。
尚想舊情憐婢僕,也曾因夢送錢財。
誠知此恨人人有,貧賤夫妻百事哀。
《遣悲懷·其三》
閒坐悲君亦自悲,百年都是幾多時。
鄧攸無子尋知命,潘嶽悼亡猶費詞。
同穴窅冥何所望,他生緣會更難期。
唯將長夜終開眼,報答平生未展眉。
」雖然你跟著我從未有過一天好日子,但那些清貧的日子才是我這一生中最難忘的時光。自你離開以後,我才發現,原來我在不知不覺中已經把有你在身邊當成了一種習慣。那些柴米油鹽的生活瑣事,只要和你一起,便是刻骨銘心的記憶。」
這三首詩,字字情真意切。千百年來,在悼亡詩詞中可與蘇軾的「十年生死兩茫茫」和納蘭性德的「當時只道是尋常」相提並論。
叄
介紹完元稹的結髮妻子韋叢,接下來要出場的就是元稹生命中最出名的一個女人,也是他這一生最為人詬病的一段感情。
唐元和四年,清貧多年的元稹終於在仕途上發跡,與他相伴了七年的韋叢卻病入膏肓。
草長鶯飛的時候,元稹接到了出使蜀地的任命。韋叢躺在病榻上,目送愛人離開,此時的她絕對不會想到這一面便是永訣。
元稹到達蜀地後,經常聽到周圍人誇讚薛濤,漸漸地,他對這個女人產生了濃厚的興趣。豔名遠播又才情過人,這樣一位大美人對於多情的元稹來說,吸引力是無窮的。
他寫了一封信和薛濤相約在梓州相見,鬼使神差下,薛濤答應了元稹的邀請。
世界上果真是有一見鍾情這種感覺,只是一面,四十二歲的薛濤就被三十一歲的元稹深深吸引。兩人從詩詞歌賦談到人生哲學,從治國理念聊到民生艱辛。
雖然相差十一歲,兩個靈魂卻覺得遇到了剛好契合的另一半。洶湧熱烈的愛火將兩人漸漸吞沒。
在他們相處的三個月中,四十多歲的薛濤第一次品嘗到了愛情的甜蜜,連完成的詩歌都散發出一股濃濃的酸臭味:
《池上雙鳥》
雙棲綠池上,朝暮共飛還。
更憶將雛日,同心蓮葉間。
當元稹和薛濤在蜀地雙宿雙飛的時候,家中傳來了妻子離世的消息。對於韋叢,元稹雖然沒有做到忠貞,但他一定是深愛著對方的,否則也不會留下一首首深情又刻骨銘心的詩作來悼念。其中最著名的便是:
《離思·其四》
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
取次花叢懶回顧,半緣修道半緣君。
韋叢死後不久,元稹調離蜀地,從此與薛濤兩地分隔。
漸漸地,元稹減淡了對薛濤的情感,偶爾想到她的時候才會留下片言隻語的思念通過書信送到她身邊。
《寄贈薛濤》
錦江滑膩蛾眉秀,幻出文君與薛濤。
言語巧偷鸚鵡舌,文章分得鳳凰毛。
紛紛辭客多停筆,個個公侯欲夢刀。
別後相思隔煙水,菖蒲花發五雲高。
薛濤收到情郎的信箋,讀著這些詞句心中思緒紛飛,錄了一首七言回贈。詩人之間的感情果然是純粹又節省紙墨。
《錄舊詩與元微之》
詩篇調態人皆有,細膩風光我獨知。
月下詠花憐暗澹,雨朝題柳為欹垂。
長教碧玉藏深處,總向紅箋寫自隨。
老大不能收拾得,與君閒似好男兒。
一個在詩中死命地誇讚對方姿態秀麗,文採飛揚;另一個把自己卑微到塵埃裡,訴盡了相思。
也許薛濤在動情的那一刻就已經深陷其中不能自拔,而元稹只是把她當作一個愛過的女人吧。
肆
江南地區有個流行女歌手名叫劉彩春,據說她嗓子婉轉悠揚極受人們喜愛,所作歌曲在當時傳唱度極高。
在吳越一帶,只要劉彩春的《曲》聲響起,「閨婦、行人莫不漣泣」。
她和丈夫周季崇在越州演出時遇到了浙東觀察使兼越州刺史的元稹,當時的元稹本來興起了將薛濤接來浙東的想法。一見到劉彩春驚為天人,把薛濤拋到了九霄雲外。他當場發揮自己的才華賦詩一首饋贈佳人。
《贈劉採春》
新妝巧樣畫雙蛾,謾裡常州透額羅。
正面偷勻光滑笏,緩行輕踏破紋波。
言辭雅措風流足,舉止低回秀媚多。
更有惱人腸斷處,選詞能唱望夫歌。
劉彩春當時就被撩動了心弦。
據說後來元稹給了周季崇一筆錢將劉彩春納為妾室,兩個人度過了很長一段熱戀時間。
七年後,元稹調回京城並迎娶了名門閨秀裴淑。可憐的劉彩春像是被他遺忘在角落裡的明珠暗自蒙塵。一年、兩年,等不到愛人的劉彩春逐漸心灰意冷離開了越州這個傷心地。
多年以後再見面,劉彩春不知道是有感於元稹的負心薄性還是另有隱情讓她對生活徹底失去了信心,突然間起身投河自盡,以這種悲情的方式結束了自己的一生。
元稹一生多情,卻又一生薄情,也許只有同是詩人的薛濤才能將他看得通透吧。
二月楊花輕復微,春風搖蕩惹人衣。
他家本是無情物,一向南飛又北飛。
苦等不到元稹的薛濤看著銅鏡中日漸老去的容顏,終於明白了紅顏易老舊愛難尋。
過往的悲歡都是昨日雲煙,她換下了紅裙,披起了道袍,告別了往日喧囂的生活,在浣花溪邊平淡又充實地度過了餘生。
對於那段熱烈的過往,她並不後悔。愛本是相互的,相愛時毫無保留,不愛了也絕不強求。
既然緣盡,最好的結果那便是放手吧。
元稹死後第二年,薛濤在浣花溪邊逝去。
也許在幽冥仙途,元稹可以收收心思好好陪伴一下那些他愛過也深愛著他的女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