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星、棄養、消費人設……這些詞不只是輿論漩渦中的熱搜,還是村上龍的小說《寄物櫃的嬰兒》中一條細細的紅線,串起過山車般的「致幻之旅」,勾連左右心房的靈魂羈絆,捆綁夢魘都市的金屬外殼,編織一首愛與黑暗的狂想曲。
走不出的「寄物櫃」
小說裡阿菊和阿橋都在一個炎熱的夏天被母親拋棄在寄物櫃中,一個因為大聲哭喊被解救,另一個由於滿身藥味被導盲犬發現。他們是僅存的兩個在寄物櫃中活下來的棄嬰,是被埋葬在同一座「墳墓」的受難兄弟,也是從同樣冷冰冰的「子宮」中「復活」的孩子。
不同的倖存方式預示著二人的「野蠻生長」。阿菊因恐懼迸發出生之欲,迷戀速度和力量,在撐杆跳騰飛空中時感受衝破牆面的「幸福感」,補足內心的空虛 。阿橋由於病弱得到關注和解救,在擺弄微縮模型中獲得安全感,試圖用歌聲換取關注,衝破自己和世界之間的隔膜。
看似迥異的二人又處於畸形的共生關係中。阿菊和阿橋就像肉體和疾病,肉體感到不適便躲進疾病中。在養母眼裡,他們像「果實裡的兩個板慄」;在心理醫生口中,他們以或激烈或內斂的方式從恐懼中獲取能量,又因能量而倒錯扭曲,在向內塌縮的心靈孤島上殊途同歸;在他們自己心裡,他們是蜂巢寄物櫃中被甩下的卵,共享被遺棄的恐懼,成為彼此傷疤的印證。
阿菊和阿橋的成長軌跡就是二人在絕望中反抗,試圖走出「寄物櫃」的旅程。從修道院中的短暫「催眠」治療,到廢礦島上的拾荒樂園、大都會的機器洪流,他們從一個個封閉的小環境走向更加險惡多變的「冷酷仙境」。孤僻暴戾的阿菊就像那隻骨髓壞死的老虎,通過攻擊他人維持生存的願望。阿菊離開死氣沉沉的家鄉「寄物櫃」,又被拋入鋼筋水泥、霓虹車流編織的更大的「寄物櫃」,越是激烈地逃離困境,越是被上鎖的「櫃門」擋在世界之外。阿橋試圖擺脫「寄物櫃」的鑰匙是他的歌聲。他作為「寄物櫃嬰兒」的身世也被娛樂公司包裝成其獨特人設的一部分。在娛樂圈的夢幻泡影中,阿橋在偶像光環中與過去孱弱的少年告別、和自己羨慕嫉妒的阿菊告別、通過埋葬路邊的死嬰和寄物櫃中另一種黯淡的人生告別。但電視屏幕中、豪華酒店厚玻璃窗後的阿橋只是被圈養在另一個更隱蔽的「寄物櫃」中,他的歌聲如薄膜滲透進人的五臟六腑,成為附著於體內的「套子」。契訶夫在《套中人》中塑造了一個懼怕變革的典型人物別裡科夫,諷刺的鋒芒直指當時如「套子」一樣抑制社會發展的沙皇專制。村上龍在《寄物櫃嬰兒》中也將戰後整個日本都置於巨大「寄物櫃」的陰影下。這部發表於1980年的小說取材於真實的社會事件——從1969年至1975年,日本全國的寄物櫃裡發現了多達68個棄嬰,其中絕大部分是死嬰,極少數存活下來。寄物櫃的悲劇背後是潛藏於現代化都市下的社會危機。村上龍在處女作《無限近似於透明的藍》後記中寫道:」我寫作時,不自覺地想表現的是一種『喪失感』。70年代中期,日本完成了近代化,但與此同時又好像失去了什麼。失去的不是日本自古以來的文化,而是實現近代化這個遠大的目標。」寄物櫃棄嬰事件發生年代恰逢日本戰後人口激增、經濟騰飛的時期,同時1973年的石油危機埋下隱憂,日本經濟從「高速發展」進入「穩定發展」時期,人口紅利的拐點也助推了90年代的房地產泡沫,村上龍所說的「喪失感」捕捉並預言了從「昭和男兒」到「平成廢物」的社會迷茫情緒。我們如今談論「棄養」多是想到父母遺棄孩子的社會新聞,而忽略了「棄養」一詞在中文中的另一個意思——父母逝世的婉詞,隱含的意思是「子欲養而親不待」。看起來倒轉的意思在《寄物櫃的嬰兒》中也可作另一番解釋——這些生而不養的父母對於孩子來說早已「逝去」。就如是枝裕和在電影《小偷家族》中所討論的,並不是生下孩子就可以自然成為母親,並不是有血緣關係就一定能組成家庭,親情和養育的關係也需要後天習得。阿菊和阿橋被「棄養」後一直在尋找自己血緣上和精神上的父母。在孤兒院中,阿菊將壁畫上的天父認作父親,然而這個金髮碧眼的「父親」始終讓阿菊感到陌生;在廢礦島上,阿菊將伽澤爾視為啟蒙教育之父,但隨著伽澤爾駕著摩託跌落懸崖,這個「父親」也被淡忘。對於阿橋來說,發掘他當歌星又對他施行「潛規則」的「大人物」D先生有著情人、父親和金主的多重面孔——D可以是「Dandy」(花花公子),也可以是「Daddy」(爸爸)。 宗教的、心理的、欲望的化身父親先後離開兩個長不大的「嬰兒」。村上龍筆下在父權缺位中尋找身份認同的孩子或許也寓意戰後日本在天皇的體制化「父權」「神權」斷裂後,社會普遍的認知錯位。父權的缺失背後還有主權的「喪失」。一方面,日本在「後安保」時代的經濟發展得益於美軍在韓戰、越南戰爭期間的軍需響應,另一方面,身處其中的日本青年對美國文化既浸淫其中又牴觸抗拒,村上龍就曾自稱是「殘留在日本的美國孤兒」,他小說中的年輕人聽李·柯尼茲、喝可口可樂,出沒於「星條旗飄揚」的港灣和酒店。從蕭條破敗的廢礦島到毒氣瀰漫、環境汙染的「藥島」、毒品交易泛濫的「市場」,讓人醉生夢死的「夢幻島」也是精神孤兒們的「失樂園」。小說裡那些流淌著頹廢體驗的「夢幻島」,也是所謂「透明」文學偏愛描摹的「浮世繪」。和「透明」一詞給人的直觀印象不同,村上龍筆下的「感官王國」像一座肉食植物肆意蔓延的熱帶島嶼,如同故事裡少女所說的「鱷魚王國之夜」。這裡的城市如同內外翻轉的」水泥內臟」,家常蛋包飯是初生嬰兒的血汙和胚胎之色,歌聲像羊油灌入女巫耳朵……在「地獄變」一般的城市圖景中,人與世界錯位,和代成為城市荒誕劇的犧牲品,阿菊期盼東京墮入沼澤和洞穴;人與人錯位,媒體炒作的聚光燈直接催生了暴力犯罪;人與自我錯位,因而遭遇精神裂變的阿橋在成名之後內心化作「人面蒼蠅」。「透明派」得名於村上龍的首部小說《無限近似於透明的藍》,指對社會現實不滿,關注日本戰後青年人的精神危機並以暴力、性和毒品為寫作題材的作家群體。一方面受到西方文學「迷茫一代」「垮掉一代」和存在主義的影響,另一方面延續了日本戰後從「無賴派 」、「 太陽族 」到「內向一代」的敘事風格,但更側重於對社會問題的揭露和反思。村上龍說,「我覺得是由於我這個人比較討厭大多數這個詞,我是比較喜歡少數的,哪怕真理在大多數人手上,我也是比較偏向於少數群體,這可能是與生俱來的一種性格。我覺得文學作品是為了一少部分人,為了那些被社會所遺棄的弱者所創作的。」這和另一位被並成為日本文壇「W村上」的村上春樹所說的「高牆與雞蛋」有著共同傾向。在「藥島」的舞臺上,就有這樣一群看起來「無藥可救」的邊緣人:靠製作槍枝苟活的菲律賓人達雄、被家人遺棄等待末日降臨的「地震爺爺」,還有家境優渥卻精神空虛的少女阿蓮阿莫……小說中沒有直接給出治癒城市病和空心人的「解藥」。阿菊執著尋找的「曼陀羅」,既是象徵平等和愛的祈禱術,也是摧毀神經的生化武器,如同EVA中以莉莉絲的羊水打破心之壁壘重塑「第三東京」,也是在毀滅中重整秩序的」超度咒「。故事的結尾,阿橋發出嬰兒一般的聲音,在母親的心跳聲中獲得新生。這是貫穿故事始末的心跳聲,從被拋棄的寄物櫃內恐懼的心跳、迷失在幻滅城市的自毀的心跳,到救贖希望的心跳。村上龍正是在一次潛水中經歷了意識模糊,只能在心跳聲中確認自己還活著,受到啟發寫作了這部講述如何在黑暗中活下去的小說。在村上龍帶著血腥氣、解剖術一般顛覆感官的文字世界裡,我們也一次次向內遊歷,在世界構成的「寄物櫃」中回到出生之前的「子宮」,等待黑暗中的第二次心跳。「譯起讀書」是上海譯文出版社推出的全新共讀品牌,由11名優秀書評人組成的領讀團隊將從全新的視角出發,為您深度評析名家名作。我們願成為您閱讀時光的陪伴者,共同翻閱每一本奇蹟之書。(如果你喜歡這篇文章,別忘了點讚或評論哦!點擊「閱讀原文」前往kindle亞馬遜閱讀相關電子書。更多好書,認準「數字譯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