煮雞蛋真是一種深得我心的食物。製作過程似乎簡單,但真正好的煮雞蛋在我看來相當的考驗火候的掌握。在敲碎蛋殼的一刻,就感受到裡面有彈性的蛋身,在扒開蛋殼撕開蛋衣的時候,同時輕觸到裡面嫩滑的表面,一口咬下去,中心還有一點點溼潤未熟的蛋黃,從舌尖滑向嘴唇和齒間,有種微暖的流動感和特殊的鮮腥,這種滿足的感覺,真是讓人慾罷不能。
我想大概每個人都會有他所不能忘懷的一種料理或者食物吧?這種料理有可能是你想起就口水直流的,也有可能是你會刻意去避開的,如果剔除生理原因導致的,那麼我猜剩下的一定與你的某些回憶有關。是和前男友一起吃過路邊大叔做的煎餅果子?還是和前女友在日料店吃到肉痛的中鮪魚?是離開家時母親叫你帶上的臘肉臘腸?還是當年和一群兄弟在胡同裡喝的酸奶?是家鄉那普通到不行的蹲在街邊嗑地一碗米粉?又或者是學校旁邊巷子裡那大人看起來不可接近的美味油炸?還是那早餐店裡自己塗滿辣椒醬的腸粉?隨著年齡的增加,會有越來越多的料理與你的記憶聯繫在一起,會有足夠多的味道讓你感嘆歲月的蹉跎。
而有一個人,寫了一本書來講這種蹉跎,他就是村上龍,而這本書就是《孤獨美食家》。本書和熱門日劇《孤獨的美食家》沒有必然關係,或許有我不曾了解的間接關係,實際上此書的本名也不叫《孤獨美食家》,而是叫做《村上龍料理小說集》,改名一事或者是中文出版社為了和熱門拉點關係而為之,我並不清楚。從書的本名既可以得知,這是村上龍結合料理、味覺、感官而成的一部短篇小說集,簡單明了。
村上龍是我最喜愛的日本作家,事實上也是我第一個接觸的日本作家,漫畫家倒是從小就如數家珍了。我第一次接觸村上龍的作品,是大約十年前,我的一位友人推薦了一本他的《男人都是消耗品》給我,一口氣讀完後,在當年的純真少年心中埋下了邪惡的種子。可以說村上龍為我打開了日本文學的大門也不為過,對於所有後來我接觸到的日本作家,都沒有人能取代村上龍在我心中的地位,大概因為我是一個對初戀帶有深深懷念的可悲的男人。此後我一直有繼續收集和閱讀村上龍的作品,可惜至今還沒有讀過他的第一部作品,也是他一炮而紅獲得芥川獎的小說《近似無限透明的藍色》,雖然我了解故事內容大概,也因為對他的作品熟悉大致能想像他的寫作風格,不過依然非常遺憾因為我隨緣的性格一直沒買到這本書,這也是我今年打算閱讀的書之一。
用任何方式去追逐虛無的人,在我看來都是可悲的人,這種人註定一生都在迷戀水中的月亮。村上龍在我看來,是一個用筆去敲打虛無之門的人。貫穿於他的作品裡的,是一種潛藏在「食色性也」深沉之處的虛無。無論是《孤獨美食家》中走遍世界嘗遍美食的「我」,還是《戀愛永遠是未知的》裡面追逐傳說中的爵士吧的「我」,都被這種虛無所纏繞。每一篇短篇都是一時的浪漫,但也是一生的回憶。他不讚美長久,也不歌頌一刻,筆下的每個片段都自然而然,每個故事都現實又當下。筆下的男女鮮見唉聲嘆氣的無病呻吟,多是帶著光也帶著陰影,接受過去並堅定地面對現在。也許,水中的月亮才是這個世界的真實,明白到這一點的人懂得了它真正的美,從而不再在無常中徒勞地追尋有常,從而懂得了世界最佳的觀賞距離就是讓萬物遵循他們自己的法則而活,並用於己身。
讀《孤獨美食家》,你會發現他短篇筆下大都是一些生活無憂的中產,文字之間也時不時展現出他自身對美食、音樂、旅遊、性愛等等對於高質量生活的品味與享受,就像在摸一條上等皮草般順滑舒適,但慢慢地,你會發現這條皮草摸上去少了一點讓人慾罷不能的溺暖,越摸越冷越刺手,那是因為這一切外在只是村上龍用來隱藏他那深處鄙夷的面具。村上龍用人與人的交往去刺激人心中的孤獨,用物質的豐腴去述說世間的冷酷,用默默承受與無奈去反諷社會制度。就如同《孤獨美食家》書中的主人翁一樣,孤身一人走遍世界,吃遍各種料理,結識不同的男人女人,偶有長久未見的老熟人,但大都萍水相逢。豐富之下,是一個獨自嘮叨的又有點玩世不恭的中年大叔,了解並接受自己活在孤獨虛無之中的現實。難道村上龍是一位悲觀失落之人嗎?我反而不這麼認為。我一向以為在絕望之中拼命渴求尋找希望的人,在虛無之中質問世界戰鬥著創造意義的人,是此世間最樂觀和可愛的一群人。
有不止一個人和我說過,讀不下村上龍,一個重要原因是因為無法理解也無法接受他的男女觀。閱讀的不適,大概是來自於我們的各種意識枷鎖,特別是針對「性」的道德枷鎖,我們並不如書中的「我」一般直白和真實,「我」對妓女、舞女、藝妓、有夫之婦、OL、成功女性、少女幾乎一視同仁,這些女性都在「我」心中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印記,安慰和鼓勵了各個時期的「我」,為「我」帶來了各種感受。這挑動了很多人心中那不等價的價值觀,讓一些人覺得難以接受。而更讓人不適的也許是,在村上龍的筆下,人與人可以說是無法互相直白地了解的,更何況是男人和女人,在女人面前,男人永遠都是那彷徨的主動的被動者,自以為得到了女性的垂青,卻不過是女性選擇下的被動接受者,自以為我是那日夜相對的枕邊人,結果卻發現無論遠近,都看不清道不明。最好的共識不過就是一同經歷了一場隱喻,而往往這隱喻的一刻都稀缺得讓人絕望。在書中,村上龍用各種料理極盡地隱喻了各種百味雜陳的人間情慾,於是我不得不承認,經歷如此多隱喻的書中的「我」是如此幸運。
大概因為我一直想讀《近似無限透明的藍色》,所以這個書名總是在我腦中揮之不去,我有時甚至打趣地去想像這到底是一種怎樣的藍色,為何要取這樣的書名我一直不求甚解。直到有一次我坐在飛機上時,一覺醒來看著窗外,往下是白雲和大海,往上是一個無比清澈的天空,清澈到似乎能看到地球之外,那是一種能把你整個人都吸進去的藍色,我一下就明白了「近似無限透明的藍色」的所指的就是這無盡的天空之藍。在感受到這個名字的含義之後,我更加堅定地不認為這部描述橫須賀海軍基地附近日本年輕人的頹廢生活的自傳體小說,真的如一些書評所言是一部最後只得到空虛的小說。這是一個衝進虛無撕心裂肺地怒吼和戰鬥,以找尋自身存在的意義的作家。我認為他一直在渴求的,不過是用戲謔與玩世不恭脫掉一切外物,正視人本身,這是一條承認自己的孤獨索求之路。這條道路在某些人看來也許是通往虛無的死谷,但在我看來卻是一條尊嚴之路。「並不是我們相信上帝的確存在,而是我們覺得真正的問題不在於上帝存在不存在;人類需要的是重新找到自己,並且理解到什麼都不能使他掙脫自己,連一條證明上帝存在的正確證據也救不了他。—— 讓-保羅•薩特 」。村上龍大概就是這樣一個早就明白神無法拯救自己的人。於是他孤獨地在某個爵士吧裡用筆演奏藍調,如果你恰巧走進他的藍調世界,不妨點一杯應景的雞尾酒,然後安靜地欣賞。無需對他的演奏表達贊同,因為那樣也許過於過於俗氣了。
安靜地離開,也許是對他最高的讚譽。
PS:想和各位玩個小遊戲,我把《孤獨美食家》其中一個短篇隱喻成的一個句子,假若各位有興趣,不如試著在閱讀中猜測一下我說的是哪個短篇。
「懂得愛的人,不會浸糜在愛中不可自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