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很多批評指向的「避重就輕」、「逃避歷史」面前,《一秒鐘》是委實被冤枉了。從一開始,這部電影就無意於控訴曾經的苦難和時代,在張藝謀口中那只不過是「既遠又淡的背景」罷了。
「這是張藝謀20年來最好的電影!」
在豆瓣等平臺廣受好評的《一秒鐘》上映近兩周,票房剛剛過億,而在其後上映的《如果聲音不記得》票房已達2.05億。除了命途多舛的上映之路,該片的演員表演、第一位00後「謀女郎」、時代背景, 包括劇情走向也成為了上映後公眾討論的話題。然而在收穫大量好評外,針對《一秒鐘》避重就輕、對曾經的苦難不做深入討論的指責也隨著上映時間的增加而逐漸深入。
和之前「項目制」完成任務般地拍電影相比,《一秒鐘》確實是張藝謀在2000年後為數不多有作者性的電影。這是張藝謀想拍的、 動了心思的電影,用他自己的話說:「這部電影我想拍了很久。」這個關於「電影」的故事,他魂牽夢繞幾十年了,一直想拍,現在不等了。
《一秒鐘》歷經波折終於在11月27日上映 圖片來源:豆瓣網
《一秒鐘》為什麼「簡單」?
《一秒鐘》是一部「簡單」的電影。表現在劇情上,只需要百字就可以大概講清楚影片在講的故事。
就目前上映版本,《一秒鐘》核心衝突異常簡單,那就是能不能看得上一場電影?一位勞改中的父親,因為得知自己多年未見的女兒上了電影前的「新聞簡報」,就算是穿越無人區的沙漠戈壁也要去看上一眼。
而整部電影都圍繞著「能不能看上電影」展開,無論是偷膠片想給弟弟做燈罩的劉閨女,負責運送膠片的楊河把膠片給了電影放映員範電影的兒子,而範電影的兒子又不慎讓膠片從盒子掉落,最後被拖成了「驢腸子」一樣到了範電影手中,都不過是為了給核心衝突製造矛盾。
而片中的劇情,包括張譯扮演的角色最終決定幫劉閨女教訓欺負她弟弟的小混混,讓劉閨女幫忙把對他來說至關重要、甚至可以以命相抵的「新聞簡報」送到只有幾步路的放映室,民眾們觀看電影時的歡欣雀躍,都只是作為閒筆出現,甚至有湊時間的嫌疑。
很明顯,張藝謀在做減法,他希望把這個故事往簡單裡做,只用核心衝突帶動劇情走向,最終都落在核心衝突上,也就是一個父親想看到一部電影前面的「新聞簡報」,自己許久未見的女兒在其中出現了一秒鐘。
《一秒鐘》是一部「簡單」的電影 圖片來源:豆瓣網
和「簡單」的《一秒鐘》相比,大部分國產電影面對的是另一個困境:很多導演都困於文本的多義性,多個主題在一部電影中反覆出現,最終導致議題之間混雜甚至產生衝突。最突出的表現就是今年最終拿下30億票房的《八佰》,在成片中既有對人性的關照、又蘊含對主流歷史話語敘事的挑戰,還混雜著民族主義的情緒,再加上類型片的元素:大的戰爭場面;導演似乎沒有辦法同時處理好如此多的表達,沉迷在其中找不到通路。
與之相比,張藝謀在這部電影中思路非常清楚,只抓最簡單的矛盾,讓所有其它支線都只為了這一簡單的矛盾服務。這對於年輕導演來說,會是非常可貴的能力,因為面對複雜議題時,年輕導演往往缺乏切割聚焦的能力,但對於張藝謀這種早已「功成名就」的大導演來說,似乎有些偷懶的嫌疑。
《一秒鐘》是一部迷影電影嗎?
從某種程度上說,《一秒鐘》應該放在迷影電影的類型下來看待。
所謂迷影電影,即片中雖有故事獨立發生,但電影的主題集中在表達導演對電影黃金時代的追憶,說到底還是在表達創作者對電影的熱愛。在作者電影的範疇下,迷影電影一直以來都是一個重要的組成部分。
但迷影電影往往不僅只有一層內涵,除了表達對電影的熱愛外,往往還有別的指向。比如說出現多個迷影橋段的《愛樂之城》,本身就是一部歌舞片、同時也討論了愛情與現實、好萊塢造星的工業體系、甚至階層等議題。
而剛剛斬獲今年威尼斯電影節銀獅獎的《間諜之妻》,其中也出現了和《一秒鐘》一樣的纏膠片橋段,那是一個更小的放映機,放映地點換到了二戰期間的日本國內警署和主人公的公司。這部電影中,膠片成了重要的道具,背後的意涵直接指向了對戰爭惡行的控訴與反思,以及戰時日本肅殺的政治狀態。
即便純粹以電影作為主題的馬丁·斯科塞斯的《雨果》,也呈現了多義且複雜的文本。《雨果》一定程度上也是電影大師梅裡埃的傳記片,更是一部優秀的少年冒險片,但最終還是落在了對早期電影史的還原上。更值得一提的是,《雨果》用一種破壞性的方式向大師和電影本身致敬,這部2012上映的電影擁有出色的3D呈現效果,這對於梅裡埃創造的電影類型而言,具有「挑戰」意味。該片也最終斬獲了當年奧斯卡包含最佳攝影、最佳混音、最佳藝術指導在內的大部分藝術類獎項。
《雨果》和《一秒鐘》相比,同在迷影電影的類型下,卻有不同的面貌 圖片來源:豆瓣網
但《一秒鐘》是一部完全的迷影電影,近乎沒有其他指向。張藝謀用了大量的時間事無巨細地來拍攝:如何把膠片從影院門口用被子抬進電影院、如何把幕布展開、如何在幕布後掛膠片、如何製造以清洗膠片的蒸餾水、如何擦膠片,如何利用扇子一點點加快膠片的晾乾速度,最後到如何把膠片放到放映機上,如何製作「大循環」的放映方式以重複播放張九聲女兒出現的一秒鐘片段。
在《一秒鐘幕後紀錄片》中,張藝謀也多次提到「那個時候」自己和同時代的人對電影近乎宗教般的熱愛。在紀錄影片中,張藝謀直言:「這是一個看電影的故事。」在給編劇鄒靜之的信中,張藝謀這樣描述《一秒鐘》道:我特別迷戀貧瘠年代看電影的興奮和滿足,通過「膠片」的不斷「轉動」,傳遞了一份感情。
張藝謀用盡了所有力氣在講一個關於「膠片」的故事。《一秒鐘》直接讓膠片成了電影的主角。在紀錄片中,張藝謀反覆提及「膠片」時代結束了,現在的年輕人也很少人見過膠片,這是一次難得的機會向膠片致敬。甚至回憶起,昆汀·塔倫蒂諾跟他描述,自己必須親自「拉片」,拿著膠片在手上「倒」,「蹭蹭蹭」的才爽。
《一秒鐘》尚未開機時,張藝謀在活動上直接稱《一秒鐘》為「關於電影的電影」。在另一檔訪談節目中,張藝謀認為《一秒鐘》和所有人都記憶都有關係,每個人都有過小時候看電影的經歷,尤其在物質和精神比較匱乏的時代,「看電影就是一場狂歡,就是一個夢」。看電影,甚至有了仰望星空的夢幻和快樂。
而構成《一秒鐘》另一重迷影成分的就是在片中對《英雄兒女》的致敬和放映,以及其和現實情節的對照。在當時可以被觀看到的電影中,《英雄兒女》的意識形態屬性相對較低,選擇它在電影中出現本就有和「主流」敘事相映照的意思。
在這個故事中,至少還有活生生的充滿血肉的人,最終電影落在充滿戲劇性的認親情節上:在戰鬥中高喊「向我開炮」最後犧牲的英雄王成的妹妹,居然是政委的親生女兒。《一秒鐘》裡,放映這一片段的時候,正巧鏡頭給到了被捆在地上的張九聲和劉閨女,影片內外形成了映照。
張藝謀的《一秒鐘》更應該被放在迷影電影的類型下考察 圖片來源:豆瓣網
作為背景的苦難
張藝謀在坦誠自己拍的是一部迷影電影外,也談論了自己如何理解故事發生的現實背景問題。他自己認為,這部電影拍的是「大時代下小人物的故事,政治和苦難都是既遠又淡的背景。格局很小,這裡面沒有壞人。」
當張藝謀把矛盾放大,把背景縮小,他已無意於控訴曾經的苦難,所以對張九聲的前史絕口不提,這個人物是扁平的。在片中,他稱自己是因為打了造反派的頭子被定成「壞分子」,但是在打了造反派頭子之前張九聲一切生命痕跡,導演都無意展示。
在《一秒鐘》裡,苦難和時代不過是作為背景存在 圖片來源:豆瓣網
張藝謀並不希望藉由這部電影控訴苦難,甚至連展現苦難的意圖都沒有。政治、苦難、現實,都不是這部電影從一開始就想描述的主題和重點,而重點在哪裡? 很簡單就是愛電影,「電影是大家的女神,你能把 『神』弄沒了嗎?」、「當年連殺人犯都不願意破壞大家看電影,而且他也愛看電影,誰都愛看電影」。
而這種創作意圖的簡單,甚至可以說是迴避,則和當下產生了共振,從創作意圖上減小了這部電影可能遇到的審查的阻力,但是沒想到還是一波三折,最終得以上映,一些觀眾卻仍然不買帳。
他們認為,在這樣一部以電影為主題的電影裡,卻「沒有一個人是真正愛電影的電影」。
這一論斷的來源是這樣的:張九聲不愛電影,他只是想看自己「許久未見」的女兒一面;範電影不愛電影,他只是享受放電影的行為帶給他的權力幻覺;劉閨女也不愛電影,她只是想要膠片去做燈罩賠給別人;真正在幕布前看電影的人,不過是為了享受集體帶給他們的歡愉和狂熱。
而最應該對迷影類型感興趣的影迷群體,反倒對其不甚感冒,甚至產生反感。而從電影定檔後確定的宣傳策略「獻給電影的一份情書」,則也被影迷群體認為是虛假宣傳、避重就輕的求全策略,甚至張藝謀手書「《一秒鐘》,獻給所有愛電影的人」,也無濟於事。
問題就出在這裡,張藝謀把所有人的胃口吊了起來,這畢竟是一個發生在特殊歷史年代的故事。在接連拍攝了《影》、《長城》,並參與了《我和我的家鄉》,未來還有《懸崖之上》、《最冷的槍》、《堅若磐石》等多部作品後,張藝謀的《一秒鐘》重新回到他經歷過的、他真正想拍攝的年代和故事,再加上多次的風波,讓影迷們對這部電影的期待不再僅僅是他們日常會買帳的迷影電影。
一些觀眾希望這部電影能有更多對時代的控訴和舉證,甚至可以了卻前作《歸來》未完成的前史,畢竟在《歸來》中對於「文革」的展示大多集中於其結束後,對於陸焉識在勞改農場的經歷近乎隻字未提,而《一秒鐘》則是直接對準了「文革」中後期,而劇情的主要發生地也是勞改農場。
但是,最終《一秒鐘》的呈現是讓抱著如此期待的觀眾失望了。劇情簡單,圍繞受損膠片展開的繁雜甚至有些無趣的修復與放映,多次出現的《英雄兒女》片段,都無法滿足觀眾們希望藉此一窺歷史的動機。
而這種動機,直接導致了苛刻的觀眾沒有把這部電影解讀成一部「迷影電影」,反而抱著《活著》般的期待來觀看《一秒鐘》,最終只能對這部電影報以差評。
這裡,擺在導演和影迷面前的,其實是一個更嚴重的問題,當作者的創作意圖和「技術原因」已經有了某種不可說的「苟合」,卻依舊不能達到要求,留給中國電影的空間還有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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