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源:微信訂閱號:GS樂點(ID:gayspot)
文、圖 | 李葵
日本的浴室常常有禁止「迷惑行為」的告示。這個詞的伸縮性很強,小到耳機漏音吵到別人,大到盜攝陌生人的裸體,給別人造成了「困擾」的,都是「迷惑行為」。用意大概是警戒,可是「迷惑」、「痴漢」這些詞,用中國話念出來總有種理解而狎暱的態度,像是北京話把公交車上猥褻女乘客的男人叫做「老頂」,舊小說裡的婦人戳著壞男人額頭罵一句「死鬼」。我去參觀的,就是以「迷惑行為」著稱的一家浴室。網絡資料描述它多年以前陷入過經營困境,然而龐大而冷清的澡堂倒成為了基友的伊甸園,老闆也索性棄明投暗,任憑消費者們在裡面迷惑下去。「儘管如此,在裡面行事還是不要太大膽為妙,因為仍有附近不明真相的直男光顧」。同志導覽如是說。玄關處沒有招待,只有兩邊的木質鞋櫃。浴客需要把鞋脫下來放在鞋櫃的格子裡,關上櫃門,抽走格子上的木頭牌,格子就鎖起來了,很是古樸。左右兩個入口,一邊男一邊女,中間用牆隔開,然而厲害的點在於,澡堂老闆的收銀臺就在入口處的牆之間,方便他兩邊收錢兼管理,也意味著他需要面對兩種性別的裸體丟來甩去。誰堪勝任?老年人。日本文化裡對「性別」的概念是有時效性的,只存在於青壯年男女之間,兒童和老人均不在約束範圍內。日本小孩不僅在家和父母日常混浴,出入異性浴池也是司空見慣(本人一次性目擊數位裸女的翻車事件,就是在日本的男湯碰到了一群帶著女兒泡澡的爸爸們)。老人大概可以被看作是過了「性保質期」的人類,比如日本的老太太就可以在男澡堂任意出入(如此說來,挪威的森林裡綠子對著父親的遺像劈叉送福利的行徑似乎也不是沒有道理)。這家浴池的老太太就是一位沒有性徵的老人。她穿著一件鋼藍舊襯衫,短髮,樹枝一樣的手拿過硬幣,遞給過來一個串著鑰匙的橡皮筋環,下垂的眼皮一動不動,讓我想起格林童話裡的德國樹精。不過這大概也是職業要求,若她塗上口紅,男人們脫衣服不見得就那麼爽快。目前為止,科學還沒有證明「目光」作為實體的存在,但我推開浴場門1秒鐘的子彈時間裡,卻分明感覺到它的重量。一層大廳大概有二三十個人,有的泡在池子裡,有的坐在鏡子前面用花灑衝頭髮,統統驀然回首,確認眼神,驗貨一氣呵成,然後迅速還原動作,繼續自己剛才的動作。我在花灑下衝洗了一下,就向裡間走去。裡間有個幾個小池子和蒸汽房,那才是浴池的裡子。那裡的瓷磚是青苔的綠色,水是鹼式碳酸銅的藍色,有點復古的風光旖旎。池子裡糾纏在一起的兩具肉體看到我連忙分開,我帶著「對不起」式的頷首鑽進池子,一下坐到池底,悶熱像是帶著侵略性,席捲而來。我旁邊的男人從水裡出來,坐在池邊,我的腦袋旁邊是他的大腿和家當,一時難以分辨是拒絕還是勾引。我對面的人是濃眉大眼的鬼子長相,臉上不生氣也像是帶著怒氣。他一面瞪著天花板,一面慢慢地把腳貼在我的腿上。我對他笑了一下,兩隻手在水下拉扯起來。他湊了過來,和我吻在一起。唇齒糾纏間,想起同志導覽的告誡「不要太大膽」。這樣算麼?在一個人的注視下和另一個人裸體接吻?他突然發力,把我抬了起來(有水面浮力,這不是特別考驗爆發),我整個人被他公主抱著,頭仰到後面去。在日本被陌生的壯漢公主抱,聽上去是比較浪漫,如果他的頭不是在下面幫我吹。這讓我又癢又尷尬,覺得自己像半扇豬肉被搬運,實在難以入戲。堅持了幾分鐘之後便敗下陣來,和他吻別說「阿里亞多「。不是因為他不帥。既然點了自助餐,實在沒有在第一道菜就吃飽的道理。蒸汽房對面的池子寫著「電氣溫泉」,倒也誠實,不像有的明明鍋爐比屋子大,還好意思自我標榜「天然溫泉」。不過那個池子坐在池邊的男人倒是天然英俊。黝黑而精幹的身材像是「海神」。我走過去坐在他身邊,手不經意地放在他腰側。我坐在原地,軀殼裡是被打了一耳光的尊嚴。趕緊深呼吸,告訴自己這不過是一個遊戲,各花入各眼而已。要像吉慶街的來雙揚,客官買與不買,都是十二分的好心情。也罷也罷,就算沒豆腐吃,澡還是要泡。我雙手撐著池邊,跳進池子。腳趾到胸口,一陣輕微的痙攣,渾身發麻。有一瞬間我覺得自己要被漏電的熱水器打死了。然而並沒有。原來「電氣溫泉」的奧義,就是在熱水中通上細小的電流,讓池中諸君可以體會到輕微電擊所帶來的刺痛,進而達到鬆弛神經,緩解緊張的功效。可喜可賀。從地鐵新今宮站下車,就到了新世界商區。始建於1912年的新世界,現在是大阪最出名的老城區和貧民窟。心齋橋附近的按摩店,半通不通的外語告示給人一種嬌憨感。其實有幾家同志浴池要有名得多。有的更是以「國際化」形象而名揚海內。可是國際化的場面配上日本人的裝腔作勢,就算一絲不掛,也還是有種上了談判桌一般的拘謹,哪裡比得上這裡的原鄉情濃。當然我也在演一個放浪形骸的外國人。外國人可以毫無顧忌地動手動腳,隨便和陌生人擁吻,被拒絕後笑嘻嘻地走向下一位。大阪卡門?簡直讓人忍不住要扭起來。二樓盡頭路標上寫著「露天風呂」,其實只是一個去掉了屋頂的小房間,一半是蓮蓬,一半是個小池子。我推開門就看到三四個人在圍觀,中間一個高中生模樣的男孩坐在水池的邊上,手撐在兩邊,閉著眼睛頭往後仰,喉結不斷地滾動著,膝上覆著一個大叔,讓人想起「餓虎撲食」之類的字眼。周圍的人在夜風中靜靜地看著,仿佛坐在高高的谷堆上面……我走過去用手指掃男孩的胸,他並沒什麼反應,於是我的手向下滑,大叔很大方地讓出來。硬度和尺寸讓我同時感到了吸引和妒忌。男孩還是仰著,沒什麼反應的樣子,或者這已經是反應的極致,無法更進一步了?我坐到水池裡,看著這組運動,有點不耐煩。不一會兒,男孩的身體終於挺直了。大叔站起來,走到一邊去,大概是清理口腔,男孩從煙花中悠悠醒轉,起身向大叔微微一躬道了聲阿利亞多,走出去的時候還輕輕地關上門。這大概是理想狀態的約炮,沒有blowjob之後吐出來的「咕」或者「呸」,也沒有高潮之後的厭倦,如此情形下維持著文明體統,讓我很是感佩。帶著一絲寂寥,我用腳去夠坐在池邊若有所思的英俊男孩的腿,見他沒有抗拒,便上前摟過來。他吻起來倒是很主動。一邊吻,我一邊在心中盤算,這是今晚吻到的第四個好看的男生,今晚的成績,應該算是不錯。比起性快感來,面子倒像更重要一點。所有的事都關乎性,而性嘛關乎權力。突然他推開我,望著我身後,我轉頭看到收銀臺那個老太太橫衝進來,揮動著兩根樹枝般的手,喊著什麼「闊多麼」,什麼「納以」。不用懂日文也知道她在制止這些鴛鴛戲水,我站起身,有點尷尬地往外走。老太太繼續跑到各個暗房和角落,身手矯捷地分開一對對赤身裸體的狗男男。這大概才是她的真面目,平時假裝心如槁木坐在那裡收錢的時候,不曉得有多委屈。裸男們紛紛從桑拿房和蒸汽室裡急走出來,交頭接耳,隱隱約約一直聽到「闊多麼」。我問旁邊的人怎麼了,他也說「闊多麼」。「Police?」我問。他看我一眼,放慢語速強調「闊—多—麼」。這個發音聽著耳熟,但一時想不起「闊多麼」到底是何方神聖,嚇得一眾男子四處逃竄?忙收了懼色向門外走去,暗暗盤算了會遇到的各種狀況。反正我只是個誤打誤撞的外國人,一問三不知。法制社會朗朗乾坤,怕什麼。掀帘子進門的,是個平凡的男人,腳邊一個七八歲的小男孩。我突然想起我塑料日語裡為數不多記住的一個詞:闊多麼—こども—子供。這個不明真相的子供蹦蹦跳跳走到蓮蓬下,眯上眼睛讓爸爸幫他塗上洗髮液,渾然不覺自己撞破了多少春夢。一眾雄壯的男人在旁目不斜視地搓洗身體,做戲給他一個人看。大阪國立美術館的克裡姆特展,畫風陰陰的和大阪很搭。上小學的時候,語文老師布置的作文題目是「未來的職業」,我寫「美國總統」。因為當時的柯林頓年輕有為又英俊。到了高中,答案就變成了「當計程車司機」,記得有這句:「車燈刺破城市的黑暗,我坐在駕駛座上,在鋼筋水泥的荒原裡迎接無數短暫的相逢與告別。」男同性戀流行自稱妓女,大概是由於當代交友平臺發達,人肉市場扁平化,容貌身材品位都像一般等價物似的一目了然——雖然所有感情都有算計的一面,但是表現得太本質還是難免讓人心驚。不過風塵氣也不一定來自計較,更可能是許多失望累積的倦怠。我甩了甩頭髮上的水,看表已經在這裡消磨了兩個半小時,高低大小不均的肉體看多了是種脫敏,難免讓人有點職業倦怠。22:30,大概是所有人覺得「走之前好歹來一發」的鐘點,不到5平米的桑拿房裡影影綽綽地擠滿了人,有個壯漢靠在窗口的玻璃上,斜方肌背闊肌一簇簇地虯結在玻璃上,如同粗糲剛硬的版畫。我推開門進去,對面一條長凳上坐著一排人,圍著他們幾堆人或蹲或站;對著凳子的窗戶靠著幾個人,手扶著窗臺,下半身人頭攢動。蒸騰的水蒸氣溫柔地遮住彼此的眼睛,如同愛情一樣使人盲目。我半跪在窗邊那個男人的胯下,這是堪叫做「陽具」的東西,與它相比很多人的只能叫尿道。見我湊上去,旁邊跪著的那人對我笑了笑,鼓勵似地側身到一邊。朦朧中認出是他是我剛進來時在浴室裡碰到的那個人,心中有些甜意。被他摟住,便和他唇舌交纏起來,當然還有橫亙其中,不時跳動的奇形異物。穿衣服的時候,看著周圍穿戴走出去的人,我忍不住猜測自己是否在蒸房中和他不分彼此地親密過。這大概和制服控的快感異曲同工:給人一種和所有此類人群發生過關係的錯覺。走在路上的時候想扒光他們,真的赤裸在面前,又想要一點遮蔽,性慾真是奇怪的東西。「還不錯,很高興認識你。」我把t恤套到頭上。「明晚你還來麼?」他露出為難的神情:「明晚不行,明晚我要……」他摹擬握酒杯的手勢,「咚咚咚。」推開浴室的刷著黃漆的大門,在門口的自動售貨機買了一瓶冰水,一邊喝一邊走在空無一人的鐵橋上。秋風吹過,起一張傳單到腳邊,日本的街道也是有亂丟廢紙的呢。大概是附近的店鋪,紙上綠色大字寫著「浪速區xxx」。浪速這個名字帶著落拓浪蕩的氣息,讓我提著礦泉水仿佛提著酒。望向橋外,肉哚哚的半月浮在河川上面,我又想起了蒸汽裡男人的屁股。
李葵 | 作者
端莊大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