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班回家,照例開冰箱翻廚房,尋找晚餐的「靈感」。家有挑食嘴刁的小朋友,一日煮三餐比一日寫三篇長篇還難。而且就算硬著頭皮寫了,還是會被無情地退稿。翻箱倒櫃中,瞥見角落裡有一桶地瓜,我媽種的,剛掘回來沒多久,裹在表皮的泥巴還沒幹透。我決定炸地瓜幹,在桶裡挑挑揀揀,地瓜大小不一,有幾塊拳頭大的,勉強算成品,剩下的全是發育不良的「根」,還不成「塊」。居然還挑出兩塊「珍品」,光滑潔白的外皮,大概被我媽細細摩挲過,不拖泥帶水。至於我媽為什麼摩挲它們,看這倆地瓜,居然跨界扮起南瓜來,表面均勻地突起七八瓣,不是裂開,是一稜一稜的,活像個紡錘形的萬聖節南瓜。這一溝一坎之間平滑過渡,絲毫不藏汙納垢。
我媽進廚房,我問她:「你種的新品種嗎?」她大概也覺得有趣,否認三聯後,笑著說:「誰知道它為什麼長成這樣。」其實我一點也不覺得意外,畢竟是我的媽種出來的呀!雖然我媽是土生土長的鄉下人,除了曬鹽、打零工,大半輩子都扛著鋤頭修理地球,但成績實在不理想。有一回,我爸邊喝酒邊跟我說:「你有沒有去田裡看看?你媽種的芋頭哦,手伸直了都摸不到葉子。」哇,愛吃芋頭的我眼前出現了一片芋頭森林,粗壯的芋頭梗雙手都合抱不過來,巨大的心形葉子遮天蔽日,我像宮崎駿筆下《借東西的小人》那樣穿梭在其中。我急切地問什麼時候可以掘芋頭。我爸笑得嘴裡的花生米都掉出來了:「手伸直了都摸不到,你站著,手往下伸直了,都摸不到,要蹲下來……」哎喲,我的媽呀!是矮得摸不到啊!
每次說到莊稼收成,我媽都安靜謙虛得像個沒下過地的城裡人,明明是個爭強好勝的山野人啊!她說她年輕時候參加民兵隊,樣樣不落人後,唯獨練射擊,不會「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瞄準的時候,一手遮住眼睛一手射擊,被隊友嘲笑。她一肚子不服氣,用毛巾包住一隻眼睛,天天練,手指被駁殼槍強大的後坐力撞得血肉模糊。最終準頭是提高了,眼睛還是不會眯,無緣民兵隊。
還說她小時候漫山遍野地幹活,突然被拉進課堂學習,心裡一千一萬個不願意。老師教「脖頸就是am gun(閩南語,脖子)」,她舉手問:「老師,哪個字是am,哪個字是gun?」據說老師啞口無言,被氣得脖子都粗了。果然沒上兩天學,又被放歸山野了。導致現在她刷抖音,手機一提示「存儲空間不足」,就大呼小叫地來找我:「前兩天不是才讓你幫我充五十塊錢嗎!怎麼又餘額不足了!」哎喲,我的媽呀!
我媽不是傳統居家型的,在家裡施展不開手腳。她可以冒著大雨在板材廠裡通宵扛方方正正的的大理石,餓著肚子頭昏眼花天暈地轉,還以為是石頭晃了趕緊扶住怕砸壞了;她可以在隆冬臘月摸黑去田裡拔胡蘿蔔,幾畝幾畝地拔,一袋一袋地背;她可以背井離鄉去香港,住地下室打黑工,每晚九點以後撿麵包店倒掉的麵包……所有的苦,她都嘗了,所有的累,她都忍了。直到有一天,我爸走了,把廚房交到我媽手上。
洗手作羹湯,本來也是挺美好的一件事,然而我媽卻在一番煙燻火燎之中,以破紀錄的一天燒糊一隻鍋的速度,在黑暗料理界拔得頭籌。以至於我現在鼻子被訓練得特靈敏,稍微一點焦糊味都能嗅出來,然後一個箭步衝進廚房四下打量,確認不是我家的鍋糊了,才一顆石頭落了地。在我花重金購置了自動烹飪鍋之後,情況有所好轉,現在我媽也能經常出精品,鹹飯啊,炒米粉啊,絲瓜湯啊,焦糊味終於成功轉換成濃鬱閩南味。
脾氣急躁說風就是雨,導致家裡常常狂風暴雨肆虐。而當我們還在風雨中凌亂的時候,她又雨過天晴陽光燦爛彩虹高懸,一派風和日麗。這就是我的媽,再強大的計算機都預測不出她下一秒的喜怒哀樂,再兇猛的攔路虎也擋不住她風風火火的腳步。
哎喲,我的媽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