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吹藤動,藤動。無電啦無電啦。大人慾點燈撐船過暹羅,大人邊拍蚊邊點燈。」
來自潮汕的六甲番樂隊,輕語淺唱著兒時家鄉一個停電的夜晚。這類關於家鄉回憶、老一輩口口相傳的故事,自9年前開始被六甲番樂隊記錄進歌詞裡。
六甲番樂隊。
六甲番用外人無從聽懂的潮州古語,把家鄉的祭祀民俗等記錄到歌詞之中,他們撥響琴弦,輕唱那個流淌著韓江的溫潤故鄉。
在主唱李四順看來,樂隊並不需要「大火」,樂隊創作的目的在於記錄發生在潮州城的那些人和事,能像一杯功夫茶一樣喚起潮汕人腦海深處的童年回憶;另一方面,他們希望用「共通」的旋律作為載體,對外傳播潮汕文化。
藝名源於潮汕老話「平安四順」,年少休學聽搖滾度日
李四順的原名為李哲,他在廣州一家醫院從事著一份朝九晚五的會計工作。近9年來,他一直利用業餘時間「經營」一支致力於創作潮語民謠的樂隊——六甲番。
為何取藝名為「四順」?這源於老家長輩們在古廟裡祈福時,嘴裡常念的一句話,「保佑全家老小平安四順」。
生於1984年的李四順來自潮州浮洋鎮,在那片音樂的「荒原」,一段刻骨銘心的少年往事和家裡一把舊木吉他給了李四順民謠啟蒙。
李四順向南都記者回憶,上世紀90年代,還在上小學的他因為一次意外被大面積燒傷,他在不間斷的治療和復健中度過了兩年半。
「休學,除了去醫院複診幾乎不出家門。」李四順回憶,持續不斷的疼痛和皮膚變化帶來的自卑,讓他一度陷入迷茫和憂鬱。他在家的消遣方式有限,要麼聽姐姐的搖滾樂磁帶,要麼聽家裡老人「講古」,嘗試聽懂老一輩人在動蕩歷史中的那些生活碎片。
演唱中的主唱李四順(右)和巴揚手風琴手李瀟男(左)。
姐姐的一把舊木吉他和陳舊的磁帶,最能讓李四順的注意力從苦悶中轉移。黑豹、唐朝等上世紀90年代紅極一時的搖滾樂隊,讓李四順對搖滾、民謠產生了興趣,他嘗試掃動舊吉他上的琴弦,尋找磁帶裡那些音樂的節奏和韻律。而後上了初中,他甚至用奶奶給的零用錢偷偷去找音樂老師上吉他課。「當時才剛學會掃和弦不久,我就開始創作一些小曲目,一筆一划記在筆記本裡。」李四順回憶。
「小時候的我是自卑的,只有在彈吉他唱歌時才能找到一點自我。」李四順對吉他的迷戀自此開始,到廣州上大學後,他開始在學校裡玩樂隊,省吃儉用就為了攢錢多看幾場Livehouse(音樂現場)。
2009年,他和自己的髮小蔡澤雁找來另一位同樣來自潮汕的貝斯手,組成樂隊,取名「六甲番」。李四順向南都記者解釋,他小時候常聽奶奶講,絕大數潮汕人腳丫小趾頭都有指甲分瓣,這是潮汕人一個顯著的遺傳特徵,由此,潮汕人曾被稱為「六甲番」,取這個名字,就是為了標記樂隊「潮汕」的這一屬性。
六甲番樂隊成立至今9年多,成員更替過數次,慶幸的是,每一個加入樂隊的成員都是潮汕人,理解並喜愛潮汕文化,且能在李四順所寫的歌詞裡找到關於家的回憶。
六甲番不是一支「全職」樂隊。
除了做會計的李四順,其他樂隊也有自己的主業,有人從事演出策劃,有人還是在校大學生。但這絲毫不影響他們利用周末時間相會排練房,木吉他、巴揚手風琴、手鼓等五件樂器同時被彈奏出同一個和弦,在多次磨合中碰撞出極具閩南風味的旋律。
「旋律是共同語言」,歌裡融入潮劇文化
李四順是樂隊曲目創作的主力。在潮州浮洋鎮的20年成長經歷和從小到大聽奶奶講的故事,成了他的素材庫。
奶奶講故事的場景也曾被李四順寫進歌裡。
歌曲《芻狗之歌》寫的就是幼時某個停電的夜晚,他們搬著凳子來到村口,和鄰居們點著燈嘮家常的場景。這段兒時回憶也讓長大後的李四順有所感悟,離開家鄉的人們在大城市裡隨波湧動,各式信息科技設備快速推動著人們向前走去,再也沒有那些停電的夜晚來讓人們停止腳步,復盤曾走過的路。
李四順還曾大膽地將潮劇《柴房會》的經典片段唱進歌曲《朝代尾》中,那是一段關於奶奶娘家的回憶。
歌詞取材於奶奶娘家做香菸生意的故事,那時日本人佔領潮州,為了避開日軍關卡,她們只能悄悄將香菸藏在身上,做完買賣再在深夜翻過山嶺回家,而山腳就有日本人設立的防線。
歌詞「弟矮來到阿嫲的懷裡/個你啵啵許陣悽慘個日本年/為著生活做生意走防線」描述的便是這一場景。(歌詞翻譯:小弟來到奶奶懷裡/給你講講那個悽涼的抗日年代/為了生活做生意走防線。)
李四順堅持用潮汕字典中的「正字」來寫歌詞,如用「奴仔」代替「孩子」。
「在那個特殊的戰爭年代,每個潮汕小人物的故事,當地的每一句俗語,都是那片土地歷史的一部分。」李四順樂於將老一輩人的回憶,潮汕人口口相傳的俚語記錄歌詞中,潮劇、韓江、古廟、敬神民俗等極具潮汕風味的元素都被納入六甲番的歌詞中。
李四順還堅持用潮汕字典中的「正字」來寫歌詞,如用「凝」代替普通話中的「冷」、用「食」代替「吃」、用「烏」代替「黑」,目的是儘量保留歌詞所要傳遞的潮汕韻味。「它是一種很有地方特色的方言,翻譯成普通話後,很多意境就傳遞不出來了。」
李四順並不擔心聽眾無法讀懂歌詞的意思,他認為旋律是「共通的語言」,當人們被小曲打動,自然會去探究歌裡的故事,甚至了解整支樂隊的背景。打個比方,很多人不懂外語,但這並不影響他們在欣賞歐美、日韓歌曲時體會其中所要表達的情緒。
六甲番樂隊在編曲中加入潮劇的元素,他們在間奏中用鋼琴音色插入潮劇的經典旋律,配上戲曲樂器木魚發出的、短促而明亮的似馬蹄聲。
六甲番樂隊還嘗試在編曲中加入潮劇元素,尤其是在現場演出時,他們在間奏中用鋼琴音色插入潮劇的經典旋律,配上戲曲樂器木魚發出的、短促而明亮的似馬蹄聲,讓潮籍聽眾耳目一新。
曾對空蕩的觀眾席演唱,但熱情從未被澆滅
「以方言歌曲創作為主調的樂隊受眾面必然是偏窄的。」
樂隊成立近十年,李四順明白,實際上知道六甲番樂隊的人並不多,喜歡的人更是少數。樂隊成立的最初幾年,他們開始在潮汕地區以外辦專場演出,臺下坐著的數十號人只有極少是潮汕人,還有一大部分觀眾是來看熱鬧的。
「沒人聽我們唱歌怎麼辦?那我們可以唱給『老爺』聽。」(「老爺」,潮汕話意為天上的神明)談及那些尷尬的演出,李四順如此自嘲。
他回憶,樂隊曾受邀出席一次音樂節演出,他們上場時正好趕上飯點,臺下觀眾散了七八成。李四順還是帶著樂隊其他夥伴以最佳狀態完成40分鐘的演出。「當時有些失落,我們就想像自己在老家村裡古廟前的戲棚上唱戲,夜深後臺下沒有觀眾,臺上的人也要把戲唱好,因為這是唱給神明聽的。」
即使常被潑冷水,六甲番樂隊創作潮汕民謠的熱情從未被澆滅。李四順告訴南都記者,其實樂隊並不想出名,更不惜奢望成為一支「大眾樂隊」。相比鮮花與掌聲,樂隊更追求在演奏吟唱時能「回家」——在四五百公裡外的小排練室裡,只要閉著眼睛哼起小曲,就可瞬間「穿越」回村子裡停電的夜晚,或是風箏飛滿天的秋日午後,或是來回潮汕的高鐵上,車廂裡彌散著的橄欖氣息。
曾經有專業的音樂人這樣評論六甲番的作曲和作詞:「如果有一天,圈內有人在研究方言樂隊時,六甲番會像寶藏一樣被挖掘出來。」果不其然,今年8月,六甲番的《急水塔》被選入國內一知名音樂平臺推出的方言民謠合輯,是該專輯裡的唯一一支潮語歌曲。
9月12日,以《青橄欖之味》為主題的演出在廣州越秀一小劇場開演。臺下數十位來自五湖四海的觀眾像在聽讀書會一樣,手捧著歌詞本,在偏僻的正字裡試著理解六甲番唱的每一句潮語歌詞。
9月12日,以《青橄欖之味》為主題的演出在廣州一小劇場開演。受訪者供圖
演出完畢,有一觀眾提問:「為什麼堅持用潮語歌唱?」
李四順答道,每一個離家的人都會慢慢改變,但鄉音不會消失。而他們正是用鄉音把潮州古味鎖在歌裡。這些歌記錄著發生在潮州城的那些人和事,「是記錄,而不僅僅是歌頌。」李四順強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