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在生活裡經常會有兩種經驗,一是把自己覺得貴重的東西,找一個特別的地方收藏起來,到要使用的時候,卻怎麼也找不到那件事物了,原因是我們不以平常心對待,它自然也不平常地對待我們。
另一種經驗是,常常使用的東西,費盡九牛二虎之力也找不到,最後發現它就在手上,或在口袋等離我們最近的地方。原因是我們時常捨近求遠,而焦慮使我們盲目。
每當我看到有小動物,像蜜蜂、蝴蝶、蒼蠅、蚱蜢在飛撲著窗子,急得滿頭大汗的時候,一方面感到悲憫它們,一方面也想到自己有像它們一樣盲目的時候而悲憫了自己。我們被眼耳鼻舌身意所欺瞞的眾生,如何才能找到通往廣大世界的門扉呢?
因此我讀到白雲守端禪師悟道的抒懷詩時,非常感動,他把自己比為一隻在窗紙上鑽撞的蒼蠅,忽然撞到來時的道路,才知道平生被自己的眼睛瞞住了。我們要留意「來時路」這三個字,若能找到來時路,就是找到了「父母未生時的本來面目」,當時恍然大悟,才充滿了感恩,知悉世界原來如此遼闊而美好。
在《景德傳燈錄》裡有個故事,是說古靈神贊禪師在福州大中寺受業後,行腳時遇到百丈禪師,因而開悟,他開悟後立刻回到大中寺,希望能幫助他最早的受業師父。當他拜見受業師時,師父問他:「你離開我在外參學,得到了什麼?」神贊說:「沒有什麼。」師父就叫他和平常一樣去做雜役。
有一天,他幫師父洗澡捶背,對師父說:「好一所佛殿,佛卻不能彰顯。」師父回頭奇怪地看著他,他說:「佛雖然不彰顯,卻能放出光芒。」
又有一天,師父在窗下看經,一隻蜜蜂在窗紙上衝撞,飛不出去,神贊感嘆道:「世界如此廣闊,你不肯出去,卻在同一張紙上鑽,到什麼時候才出得去呀!」師父沒有反應,神贊隨口誦詩一首:
空門不肯出,
投窗也大痴,
百年鑽故紙,
何日出頭時。
師父聽了心有所感,放下經書問他說:「你行腳的時候遇到什麼人?我看你已和從前不同,連說的話都不同了。」他於是對師父說:「弟子遇見了百丈和尚指點,已經開悟,特地回來報答師父的恩德。」
師父就召集大眾,請神贊上座說法,神贊於是舉唱了百丈禪師的心法,說道:
靈光獨耀,迥脫根塵,
體露真常,不拘文字。
心性無染,本自圓成,
但離妄緣,即如如佛。
師父聽了神贊說法,因而大悟,感嘆地說:「幸好在垂老的晚年,還能聽到這麼殊勝的禪法呀!」
神贊與受業師父的故事,令人感動,裡面有師徒的情感、報恩的思想、高遠的精神、悟道的平常,使我們知道佛法不離人情,禪心不避世事,見到了禪者平常卻不凡、日用而高超的風格。
▌空出我們的杯子無端知妙諦,一位熱愛武術的年輕人,想要學習武術,找到一位極負盛名的武師。
他熱切地對師父說:「我渴望做你的學生。」
師父說:「你希望我教你什麼?」
他說:「我希望成為第一流的武術家,那必須學習多久?」
師父說:「至少要十年。」
「十年太久了。」年輕人說,「如果我加倍用功呢?」
「那就需要二十年時間。」師父回答說。
「如果我夜以繼日地全力練習呢?」年輕人又問。
「那要三十年!」師父回答。
「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每當我說要更用功,您就說需要更長的時間?」年輕人問。
師父笑著說:「如果你的眼睛一直認定一個目標,你哪裡還有眼睛看見你自己呢?」
要追求第一流的武術,與開啟真實的禪一樣,如果眼睛向外追尋,腦子裡就會充斥糾纏的識見,就無法做自我的反省與開啟了。因此,禪心最可貴的本質就是「無求」,無求並不是一切無為,而是任運,是不給自己一個界限,因為有了界限就有束縛,有所得就會有所失,只有把有所作為的識見放空,才能洗去塵心,有一個全然的清淨的對待。
日本近代偉大的禪師山岡鐵舟,有一次遇到一位著名的小說家來向他學禪,他對小說家說:「我知道你的小說寫得很好,可以使讀者或哭或笑。請你對我說一個故事——『桃太郎』,在我還是小孩的時候,就睡在我媽媽身旁聽她說這個故事了,我媽媽說得真好,請對我講講這個故事,就像我媽媽說的一樣。」
渴望成為鐵舟弟子的小說家,因為把學禪看成重要的事,不敢立刻就說這個故事,於是他向鐵舟說:「請允許我回去下一番功夫吧!」
過了幾個月,小說家去拜望鐵舟,要說那個簡單的故事給禪師聽,但鐵舟說:「改天再說吧!」
小說家又回去準備要說這個故事,一連很多次,他向鐵舟提出說故事的要求,鐵舟就阻止他說:「你還沒有達到我媽媽的程度。」
經過了五年的時間,鐵舟才準許小說家把故事說出來,並收他為弟子。
這是有極深刻象徵的故事,媽媽為孩子說故事時,一點也沒有機心,那樣清淨的心性,是極接近禪者明朗無礙的胸懷,若能體會生活裡那無求的時刻,才能體會禪,也才能知道「無端知妙諦,有識是塵心;欲洗塵心淨,尋山莫畏深」的境界了。
在生活裡有禪,不二法門就是空出我們的杯子,來納受一切生活加諸我們的一切,並清楚地觀照那杯子注入的東西。如果我們的執著深重,杯子裝滿了,連一滴水也倒不進來,哪裡還能看清杯子裡的事物呢?
中峰明本禪師把這種杯與水、人與禪的關係說成是「打成一片」。他說:
若真箇打成一片時,亦不知如銀山鐵壁,既知是銀山鐵壁,即不可謂之打成一片。如今莫問成一片不成一片,但將所參話頭,只管粘頭綴尾,念念參取,參到意識盡處,知解泯時,不覺不知,自然開悟。正當開悟時,迷與悟、得與失、是與非,一齊超越,更不須問人求證據,自然穩帖帖地無許多事也。
學習生活裡的一切,不管是武術、說故事、愛與慈悲、生命的沉澱與激情,都可以做禪的學習,只要空出我們的意識之杯,與真實的生命打成一片,處處都有禪機的呀!
▌像風一樣自由始隨芳草去,長沙禪師有一天去遊山,回來的時候,首座問說:「和尚,什麼處去來?」
長沙:「遊山來。」
首座:「到什麼處來?」
長沙:「始隨芳草去,又逐落花回。」
首座說:「大似春意。」
長沙說:「也勝秋露滴芙蕖。」
這是禪宗史上被稱揚不已的一段話。在我們俗人眼中看來,這是答非所問的話,為什麼會被稱揚呢?那是因為我們總是被名相所困,在生活裡有所執著,做什麼總有所為,有個目的地。
舉例來說,我們如果去遊山,就會有個山名在,阿里山、玉山、太平山,然後我們去總有個目的。禪師之所以為禪師,是他們的生命無限自由,他沒有道理計較、也沒有執著的處所,於是他可以隨著芳草前行,跟著落花回來。
始隨芳草去,又逐落花回,那境界很有春天的意思呀!不不,也像秋天的露水滴在芙蕖。要知道,春意乃不在芳草與落花之間,春意在心,在不可執著之處。
禪師的心就像風一樣,風無形、無色、無所住留,但寒暖自知,如果說風是從什麼地方來,要去向何處,就落於兩邊,失去作為風的自由,悟後的人正是如此,他也遊山、散步,但他有心境的自由。
後來的雪竇和尚讀到這則公案,寫了一首頌偈:
大地絕纖埃,何人眼不開?
始隨芳草去,又遂落花回。
羸鶴翹寒木,狂猿嘯古臺。
長沙無限意,咄!
在他的眼中,卻看見了芳草與落花大似春意之處,有一隻瘦小的鶴立在寒木上,一隻狂猿在古臺上咆哮,那是因為熱鬧溫和的春天與氣氛肅殺的境界無異,都是絕對清明空無的展現,裡面有無限的意涵。
我們或者無法像禪師活得那樣閒適悠揚,但我們可以有美麗親近的心來觀照世界,當我們體會了「始隨芳草去,又逐落花回」的心境,何嘗不能感受到風一樣自由的氣概呢?
圖:視覺中國
選自長江文藝出版社《放下即幸福》,2019-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