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求甚解》
做語文教材的責任編輯以來,每年都要處理數百封讀者來信。這些來信中,關於文言字詞的佔了大多數。問題問得往往極細,讀音、釋義、是否通假、是否活用……前幾日甚至收到這樣一封來信,問:「『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屬』的『之』是什麼意思?」我想了很久,答覆他說:「跟『之類』的『之』一樣。」
我想了很久,主要是因為想不明白:這個「之」字很重要嗎?影響對句子乃至文章內涵的理解嗎?為什麼要單獨拎出來作確鑿無疑的解釋呢?
我想起了一篇文章——馬南邨(鄧拓)的《不求甚解》。
這篇文章選入統編初中語文教材九年級下冊。據說,這篇文章在很多地區屬於「老師不講、學生自己看看」的那類課文。的確,篇幅短小,從內容到文辭都比較淺白,特別是與培根《談讀書》(王佐良譯)編為一課,甚至有些相形見絀。即便講了,也大抵著眼於它作為議論文「怎麼說」,至於「說了什麼」似乎並未深究。
文章開門見山地指出,「不求甚解」未必不好,然後追本溯源,從陶淵明《五柳先生傳》中的「好讀書,不求甚解;每有會意,便欣然忘食」說起,全面分析了這句話的意思,認為前後兩部分「緊緊相連,交相闡明」,進而提出自己對「不求甚解」的認識:「一是表示虛心,目的在於勸誡學者不要驕傲自負,以為什麼書一讀就懂,實際上不一定真正體會得了書中的真意,還是老老實實承認自己只是不求甚解為好。二是說明讀書的方法,不要固執一點,咬文嚼字,而要前後貫通,了解大意。」這裡我主要想談談第二點。
我見過不少老師和學生手裡的教材,現代文部分還算乾淨清爽,文言文部分總是寫得密密麻麻,不僅頁邊留白,甚至連行與行的夾縫中都寫滿了字,滿到幾乎已經看不清楚原文。每一個原來沒有注釋的字詞都加了注釋,特別是虛詞,「結構助詞,取消句子獨立性(常常省略為『取獨』),無實義」「連詞,表修飾,不翻譯」「介詞,表憑藉,可譯為『憑、用』」「副詞,表示動作偏指一方」……豈止「固執一點」,簡直走火入魔。這樣做的結果,就像他們布滿註解的教材上所顯示的那樣:只見字詞,不見文章。
就拿《桃花源記》來說,多麼經典的一篇文章,語言何其簡潔優美,有多少精彩的語句值得賞玩;內涵何其耐人尋味,有多少有趣的問題可以探究。理想的教法難道不應該在「前後貫通,了解大意」之後反覆誦讀,進而深入探討嗎?但有些老師竟在這樣一些問題上糾纏不休:「『甚異之』應該譯作『認為它很奇怪』還是『對此感到很奇怪』?」「『不復出焉』的『焉』到底是代詞、兼詞還是語氣詞?」「『尋向所志』的『志』是不是動詞?有沒有活用?與『處處志之』的『志』算不算一詞多義?」它們和「之屬」的「之」一樣,也都是教師來信中提出過的問題。這樣的問題對讀懂文章到底有多大意義?多少老師抱怨課時不夠,但是否想過,有多少課時是在這種無意義的「求甚解」中浪費掉的?多少老師抱怨學生不愛學文言文,但是否想過,這種把文章碾成齏粉的教法怎麼會不令人厭煩?
很多老師一定會說:哎呀,你說這也不用深究,那也不用拘泥,但是考試要考呀!好吧,那也容我追問一句:為什麼要這樣考呢?命題者們是否想過:為什麼要考這個知識點?掌握這個知識對學生來說到底有沒有意義?是能夠幫助他深入地理解這篇文章?還是有助於他讀懂更多的文章?如果都不能,那為什麼還要考呢?更何況,《義務教育語文課程標準(2011年版)》的「評價建議」部分明確指出:「評價學生閱讀古代詩詞和淺易文言文,重點考查學生的記誦積累,考查他們能否憑藉注釋和工具書理解詩文大意。詞法、句法等方面的概念不作為考試內容。」如此明確的要求,為什麼視而不見呢?
當然,並不是一切考試中都有這樣瑣碎無聊的題目。大部分地區的高考、中考試題還是比較科學的,能夠從大處著眼,不拘泥於細碎之處。真正「綁架」教學的,其實是平時那些小考。不得不說,我們的考試太多了,三五天就考一次,沒有更多的題目可出,就只能在這些犄角旮旯的地方「求甚解」,恨不得每個字都考到,接下去搞不好會把每個字拆成筆畫來考。無題可出,就不能少考兩回嗎?
和不能一味反對「不求甚解」一樣,我也不是一味反對「咬文嚼字」。朱光潛先生有篇文章就叫《咬文嚼字》,專論文學閱讀與寫作中「一字不肯放鬆的謹嚴」。文言文中有些字詞用得極妙,關乎文章意蘊、作者情感、人物形象等等,也不妨去「咬」去「嚼」。比如《莊子與惠子遊於濠梁之上》中,惠子說:「子固非魚也,子之不知魚之樂,全矣!」最後這個「矣」字一出,惠子自以為勝券在握、志得意滿的情態躍然紙上,宜在把握全篇大意的基礎上,反覆誦讀,涵泳品味;如果等閒視之,只在旁邊加注一個冷冰冰的「句末語氣詞,相當於『了』,表完成」,就未免可惜了。何時該「不求甚解」,何時該「咬文嚼字」,應該由文言文的教學目標決定。文言文教學,除了要教學生讀懂這一篇,更重要的是培養他們的文言語感和閱讀能力,有利於這一目標的「咬」「嚼」不可或缺,不利於這一目標的「甚解」務當革除。
張必錕先生講文言文,反對字字翻譯、句句落實的「對號入座」,重視「會意」,主張誦讀與「會意」密切結合,不強求一字一句的確切,甚至可以存疑,讓學生在反覆誦讀中進一步求解,這其實也正是《不求甚解》中所說的「看一遍兩遍還不懂得,讀三遍四遍就懂得了」。我猜測張先生反覆強調的「會意」正是從陶淵明那裡來的。先生一生精彩課例無數,而在自編文集時只收了一篇課文的教學實錄,就是《五柳先生傳》。在課堂上,他還將「欣然忘食」稱為「讀書的最高境界」,鼓勵學生向這一境界邁進。真心希望,我們的語文教學有時可以少一點「甚解」,多一點「會意」,把老師和學生們從煩瑣哲學的桎梏中解放出來,讓他們「好讀書」,讓他們也能享受到「欣然忘食」的快樂。
本文作者為人民教育出版社中學語文編輯室編輯
本文原標題為:《想起了〈不求甚解〉》
設計:韓雨欣(實習)
編輯:周 丹
主編:吳海濤
你的一個「分享」
讓我們之間的距離又近了一步
【來源:人民教育出版社】
聲明:轉載此文是出於傳遞更多信息之目的。若有來源標註錯誤或侵犯了您的合法權益,請作者持權屬證明與本網聯繫,我們將及時更正、刪除,謝謝。 郵箱地址:newmedia@xxcb.c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