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會的冷漠無情,他無法適應,最後被時代拋棄了
《Hello,樹先生》講述了一個遊走在現實與夢幻邊緣的年輕人「樹」的故事。主人公樹生活在望都村,早年哥哥曾因流氓罪被派出所拘留,父親在教訓哥哥時失手勒死了哥哥,於是樹總會在恍惚中「看見」早已逝去的父親和哥哥出現在自己的生活裡。後來樹娶了一個啞女小梅,但還是夢魘不斷,直至最後樹成為遠近聞名的「算命先生」,能掐會算的樹蹲在一棵枯樹上以游離的眼神俯瞰著這片土地和生活的人們,作出囈語般的預言……不論是從人物形象的塑造上、意象的選擇上還是敘事方式方面,影片都體現出了頗為明顯的黑色幽默的藝術特質。
影片基本上以樹的婚禮為界分成前後兩部分,前半部分屬於較為平實的現實主義,寫一個底層的小人物,在城市化的過程中幾近被淘汰,卑微地活著,卻還是常常遭遇尊嚴受辱的尷尬。如同他的名字一樣,這是一株被硬生生從土壤裡拔出的樹——時時處處遭遇著無處生根的痛苦與無奈。樹在現實生活中遭遇種種失落,是無根的被邊緣化的小人物。不論是親情、愛情、友情還是事業,樹都是失勢的。如同片中街頭鬧事的小學生對樹的詰問「你是誰啊,你算老幾?」樹無以躲避這樣的身份認同的尷尬。村子裡同齡人要麼在拼命討生活,要麼功成名就,不把樹放在眼裡。尤其是二豬,靠佔地挖煤成了財大氣粗的暴發戶,囂張跋扈的二豬當著眾人的面讓踩了自己的白皮鞋的樹給自己下跪道歉,拉不下臉來的樹到了人少的地方還是給二豬下了跪——對樹而言,這不亞於精神上的一次毀滅。
失去了工作的樹向兒時的好友陳藝馨開口討份工作,對方敷衍了事。後來樹不請自來,到省城長春投奔校長陳藝馨,又被嫌棄衣著不整相貌邋遢。樹把小梅娶回家不久,媳婦就因為他游離於生活的瘋癲樣而回了娘家。三弟帶著母親和拆遷費住到了城裡,惟一的好友小莊因為礦難去世了,樹成了名副其實的孤家寡人。從樹自身來講,他是一個形貌醜陋衣著不整的落魄農民,身無所長,但與踏踏實實生活的小莊不同,樹卻有著與自身身份錯位的言行舉止。比如已是失業者的他常常憂國憂民,為村子裡諸如停水之類的「大事」發愁。他整天在街上在落雪的原野上四處閒逛,永遠誇張地支愣著兩個胳膊,像一棵遊蕩的樹。
他虛榮,翹起的小指上戴著戒指,經常說「我還有點事」「去城裡辦點事」之類的話以標榜自己的與眾不同。去相親之前樹給自己配了副晶亮的眼鏡,並且約小梅在咖啡館見面。農民身份與無框眼鏡、咖啡館之間的錯位甚至有點魯迅筆下的阿Q用竹筷子把辮子別在腦後冒充革命黨的荒誕感。這恰恰印證了黑色幽默作品的首要特徵——塑造乖僻的病態畸形的小丑式的主人公。在樹這個極度灰色的人物身上,幾乎找不到任何正面的積極的品質,甚至可以用一無是處來形容,這表明黑色幽默風格的作品已經放棄了傳統敘事慣用的創造典型環境中的典型人物、塑造正面的積極向上的英雄主人公的模式。
一個富有層次感的人物形象的塑造離不開恰當的意象選擇。意象即用來寄託主觀情思的客觀物象,作為視覺性的藝術電影更重視意象的創造,因而也就更適合運用中國傳統美學中的比興手法。本片中的主要意象是樹,人如其名,主人公樹如同一棵煢煢孑立的荒原上的植物。一棵樹本應在土壤中棲居,肥沃也好,貧瘠也罷,唯有土壤能賜予植物以飽滿的生命力。作為一個農民,主人公樹卻不得不被時代裹挾著離開自己的「土壤」。他生活在一個因為開採煤炭而需要搬遷的村子裡,家裡的地被開礦的廠子給佔了。同齡人要麼變身礦工,成為他人攫取巨額財富的廉價勞動力,比如小莊;要麼搖身一變成為財大氣粗的煤礦主,比如二豬。
樹本來在修車鋪打工,因為工傷被老闆辭退。於是樹離開鄉村到了大城市,投奔陳藝馨。藝馨原名憶貧,大概是覺得這個名字鄉土味太重,與自己培訓學校校長的身份不符,於是改名。在長春樹目睹了兒時好友事業的成功與私生活的墮落,於是敗興而歸。重新回到鄉村的樹仍然找不到融入生活的方式,靠近礦區的村子越來越不適合居住,鄉親們一個個搬離。漸漸地樹竟變得神神叨叨,成了所謂的「大師」。在臆想的世界裡,樹以何仙姑的名義完成了對二豬的報復,同時樹也成為那些在所謂時代弄潮兒們——煤老闆、老總們的座上賓。樹幻想著自己左右著他們,幻想著自己西裝革履地出現在大企業開業剪彩的儀式上,並且和老總們一起指點江山謀劃企業未來的藍圖,這就達成了人物形象與作品主要意象的一致性。
他不過是蹲在樹上的一個胡言亂語的人,一個在飛速前進唯發展至上的大時代被無情遺忘的小人物,如同一株被連根拔出的即將乾枯而亡的植物。「在城市與鄉村的夾縫中,他不知道自己應該屬於哪裡,所以他自己本身就是一棵無根的樹,和失去生命力的枯樹融合在一起,預示著社會個體和大自然的黯淡前景。」
這個精神分裂的人的世界在影片的後半部分逐漸清晰起來。作品從樹的婚禮開始頻頻展示主人公的意識世界,因此呈現出超現實主義的色彩。先是在婚禮上看到了坐在宴席上的父親,之後蹲在樹上的樹在田野裡遇到了哥哥和嫂子,他們在婚禮上獻上了一曲《冬天裡的一把火》。這裡也對前文中哥哥的所謂「流氓罪」作出了解釋。在洞房花燭夜,樹再一次「看到」父親當年把哥哥吊在樹上鞭打的場景,他走上前去用雙手死死地扼住了父親的喉嚨,其實這時他不過是在婚床上卡住了小梅的脖子。之後的樹開始顯現出超乎常人的預測能力,他未卜先知,算準了小莊會出事、村子會停水。事情應驗之後,人們不再嘲諷樹胡言亂語,而是開始帶著錢財禮物找他算命。
當然創作者在呈現這些帶有非現實色彩的影像時,以不時插入的樹蹲在樹上的鏡頭淡化了情節的現實性。也就是說觀眾能夠意識到自己看到的未必全部是真實發生的,有些鏡頭僅僅是以心理蒙太奇的方式展現了樹這樣一個精神分裂症患者臆想的圖景。在故事的結尾處,樹在他的新家——一棵樹旁邊遇到了從城裡歸來的已經身懷六甲的啞女小梅,她笑臉盈盈,而且開口說話了。樹再一次張開雙臂,拉著小梅的手滿懷希望地在大雪覆蓋的原野上走著。這時候導演通過三楞的視角告訴我們,這一切其實不過是樹臆想的,現實中他孤零零一個人遊蕩在田野之上,不遠處就是嶄新的所謂的「太陽新城」。無家可歸的樹一如一棵無根的四處飄蕩的枯樹,他和它的生命裡註定沒有春天。
作品的後半部分正是因其在現實世界與意識世界之間的來回切換而挑戰了普通觀眾在作品前半部分形成的期待視野。這也體現了現代藝術尤其是黑色幽默作品的特徵,就《Hello!樹先生》的整體風格而言,有幽默詼諧的喜劇色彩,但更多的是無奈沮喪的悲劇意味。黑色幽默中的黑色二字正是由此而來,「黑色幽默中的悲劇意識是指幽默中情緒上黑色的東西——痛苦、怪誕和殘忍」。這種殘忍使得觀眾在面對黑色幽默作品中主體怪誕的言行舉止與悲劇性的命運時真切體會到含淚的笑容、傷感的詼諧。作品一開篇是一個從左至右的橫搖長鏡頭,畫面中的景象與賈樟柯鏡頭裡的小城汾陽並無二致,這是一個蕭條落寞的城鎮,建築陳舊,街上行人寥寥。而宣傳房地產新樓盤的廣播車正在向人們允諾著美好的幸福生活。
樹在一個深夜找村長說老君爺告訴自己村裡要停水,而且一本正經地說自己正為這事「愁得慌」,眾人哄堂大笑。在當地的大企業瑞陽礦業的開業儀式上,樹先生對賈總說要請幾個世界級的專家用廢棄的煤矸石造原子彈,這就是繼四大發明之後的中國第五大發明。同時樹先生還建議要超過那些資本主義國家,搶先登陸資源豐富的月球搞開發。這些怪異的言論看似荒唐,實則是對當下時代唯經濟發展至上的僵化思維的一種反諷。當然這些憂國憂民放眼寰球的言論更是與樹這樣一個無業青年、落魄農民的身份形成錯位與衝突,從而帶來無奈的喜感。
當樹雙膝一軟「撲通」一聲給二豬跪下的時候,當醉酒的樹眼角含著淚握著藝馨的手說自己覺得活著沒意思的時候,當樹在夜深人靜的教室裡拿著三角尺在黑板上塗鴉的時候,當樹一個人在荒原上遊蕩,心中卻憧憬著小梅能夠歸來和自己住到新房裡去開始新生活的時候,觀眾見證了「一棵樹」在時代洪流中的倒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