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北京故宮博物院舉辦的「蘇軾主題書畫特展」,像一片秋葉靜靜落在這裡。北宋重臣蘇軾怎麼也想不到,從他京城汴梁貶到黃州那一刻,千年後,他又飄飄忽忽進入了另一座京城──北京。
今人看歷史,也如現實,一粒灰塵落下,常常砸得一蹶不振。對於蘇軾,經歷了百日死亡的等待,像一頭待屠的豬,終於有一天,皇帝老子一轉念,殺了也沒多少肉,赦了他的死罪定了貶謫黃州,一隻養尊處優京城豕,即成體制外的黃州豚。
沒了俸祿也要養家餬口,名人畢竟是名人,有朋友自告奮勇找到官府,把一塊城東廢棄軍營的坡地撥給蘇軾,從此他做了一個俗態的轉身,在這塊坡地上種麥,自此世間有了蘇東坡,自此也有了人人愛吃的東坡肉、東坡餅、東坡系列酒。
一種轉念一種人生,一次轉念一次風景,蘇東坡的思維類若莊周哲人的玄思,但他生活的足跟更穩踏實地,因為他要生存。但他的生存,常常是口腹之慾的轉念。
轉念,人生大智慧。
那是怎樣的一種境遇,到了黃州,寄身寺廟,沒有一位朋友來信問候,寄出去的信沒有回覆。此時蘇軾轉念了。他轉念的起始點就在此地此時。
他種地,放棄了科舉曾經高中的名字,像日本人取名姓一樣,在松樹下叫松下,在井田裡叫井田。蘇軾腳踩著城東坡地,就地取材號東坡。轉念只是改名還不夠,於是他天天和農夫樵人攀談閒聊。相信,此時的黃州有了一位農民兼學者詩人書畫家。
無事翻閱熊十力先生的《原儒》,有道:「一切物剎那剎那,變化密移。方其如是,即已不如是。」這就是說,一切事物在轉念中會產生無數「剎那」中變化,剛才是這樣現在已不這樣了。
心力是世界上最大的力,只有它能把人的乾坤扭轉。轉念不就是心靈乾坤的大扭轉嗎?黃州之謫,是蘇軾沖天而飛的折翼之殤,不轉念永遠是一隻匍匐在地的傷鳥,舐滴血哀鳴。
蘇軾的黃州,是蛻殼,是涅槃,不僅外形的黧黑與胼手砥足,更是心念的逆轉反轉。既然已不是皇家貴胄豪車上的軾(扶手),何不做野田上的布穀鳥,為農家催耕,為自家催耕。
轉念像藤蔓,密匝匝植根於生活各個末節。暮飲酩酊大醉的東坡三更歸來,敲門家僮不醒。這是讓人火冒三丈的事,然而他轉念轉身來到江邊,寫下這《臨江仙·夜飲東坡醒復醉》:
夜飲東坡醒復醉,歸來仿佛三更。家童鼻息已雷鳴。敲門都不應,倚杖聽江聲。
長恨此身非我有,何時忘卻營營。夜闌風靜縠紋平。小舟從此逝,江海寄餘生。
他的轉念在於他的自省,官場的陋習讓人蠅營狗苟自高自大,但是面對平靜的江水,他要重新揚帆,再造新舟,在自己江海裡推瀾弄潮。
世界的一切斑斕都是人的執念。一條道跑到黑,自己都會變成黑暗;把心面向朝陽,通身都是絢麗。且讀他的《定風波》:
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
料峭春風吹酒醒,微冷,山頭斜照卻相迎。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
好詩詞不是經天緯地,而是雞毛蒜皮。說白了,就是東坡居士到沙湖看一塊地,遇上了陣雨。本來帶著雨具了,無奈拿雨具的先走了,大家懊喪的情緒可想而知。落湯雞是肯定的啦。
然而,轉念尤其重要。別人在狂奔,別人在躲雨,唯東坡氣定神閒安步當車,「竹杖芒鞋輕勝馬,一蓑煙雨任平生」;最後,「山頭斜照卻相迎,也無風雨也無晴」。都是落湯雞的下場,卻有心念的霄壤之別。
心念是什麼?一念是魔,轉念是佛。東坡一句話道出來轉念妙諦:有酒時求成仙,無酒時求成佛。這種轉念,千古一人耳。
當下的故宮展覽可以執念去看,然能看出來東坡居士的轉念,必人生一樂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