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哲保身」的意思大致是:明智的人善於保全自己。現時多指因怕連累自身而做出逃避或改變原則的庸俗的處世態度,多少有點貶義罷。例如:面對道德公義上的事情,明白到於事無補的道理;唯有忍氣吞聲,退避三舍,為的只求生活得到最起碼的保障。
然而,「明哲保身」的原意真的是貶義嗎?
「明哲保身」一詞出於《詩經·大雅·蒸民》,第四章說:
「肅肅王命,仲山甫將之。邦國若否,仲山甫明之。既明且哲,以保其身。夙夜匪解,以事一人。」
大意是說:仲山甫是周宣王的輔臣,對宣王的命令認真處理又能看透世態應對,此即所謂「既明且哲」的形容,至於所謂「以保其身」則可以從後兩句所說,願意晝夜操勞不懈怠而竭力輔助周宣王,即表示能夠應對日夜辛勞仍能保存自身以盡忠效力。從整首《蒸民》來說,主要是稱頌仲山甫的賢能才德,「明哲保身」更是稱讚他既具有智慧(明哲)更能夠保全自己(保身),兩者皆是為了盡忠輔助周宣王。明顯地,「明哲保身」的原意是褒義。
後來,「明哲保身」經《中庸》詮釋成為儒家傳統中所稱頌的處事態度,《中庸》廿七章說「君子尊德性而道問學」,由此而能致「國有道,其言足以興;國無道,其默足以容」,此即能夠達到《詩經》所言的「既明且哲,以保其身」。換言之,《中庸》把「明哲保身」的可能性繫於君子具有明智踐德所得的回報,「保身」並不單止身體的存養,更具有頤養天年的意思。朱熹說:「所謂明哲者,只是曉天下事理,順理而行,自然災害不及其身。」(《中庸章句集注》)
「明哲保身」的原意為褒義,何以後來卻成為貶義呢?
相信這和宋明儒學特別強調氣節、重視踐仁而輕看及身福樂有關,尤其是《論語》與《孟子》都有特別強調為仁義而可以捨棄身體生命的說法,《論語衛靈公》說「殺身以成仁」;《孟子告子上》就講「捨生而取義」。宋明儒學的發展在經典詮釋的部分正好有由《中庸》、《易傳》的重視過度至《孟子》、《論語》的趨勢,生活的外在氛圍又處於高舉知識仁義而政治卻疲弱的處境,遂形成對於高舉仁義而輕於生死的價值取向。朱熹又說:「理當死而求生,則於其心有不安矣,是害其心之德也。當死而死,則心安而德全矣。」(《論語章句集注》)
扼要地說,「明哲保身」在儒學傳統上是從《詩經》對仲山甫的稱讚而來,在《中庸》即成為明智踐德(道德實踐)而在現實中得到的具體回報(保存身體或頤養天年),及至宋明儒學的發展中高舉仁義而輕於生死的價值取態,「明哲保身」即轉換成偏向於貶義。當然,這種說法仍可以進一步地釐清,「明哲保身」一方面是由道德實踐而得到存養生命的可能回報,即「有德才有福」;另一方面卻不能從現實中的存養生命而捨棄道德實踐,即「有福而失德」。兩者的差異僅在於道德理想與道德抉擇的不同層面,卻不在偏向於對身體生命的重視與否。「明哲保身」的原意為褒義,何以後來卻成為貶義呢?這和宋明儒學特別強調氣節、重視踐仁而輕看及身福樂有關,尤其是《論語》與《孟子》都有特別強調為仁義而可以捨棄身體生命的說法,《論語·衛靈公》說「殺身以成仁」;《孟子·告子上》就講「捨生而取義」。
到了明代陽明心學的傳承者王心齋那裡,為何會在流行言說「殺身成仁」或「捨生取義」的時代重提「明哲保身」呢?這固然相關於明代的朝廷環境有關,閹黨橫行亂政使敢於進諫,正直不阿的知識分子都處於忠義難全的境況,王心齋提出「明哲保身」即有此歷史背景。王心齋重提「明哲保身」的說法,至少並不是黃宗羲所言的「苟且偷安」,而是強調「身體」作為道德實踐的最基本部分,在不得已情況之下才能夠作出「殺身成仁」或「捨生取義」的抉擇,而這項抉擇的條件是「安心」或「心安」。
關於「安心」或「心安」的說法,其實可以回到孔子的儒學傳統。在《論語·陽貨》中,宰我曾問孔子持守三年之喪是否過久的問題,孔子的回答是「汝安則為之」,「心安」與否正是儒家的道德實踐中的重要準則。當然,「心安」固然是重要個人的道德感呈現的重要準則,但從客觀地看,「心安」與否正反映出個人的道德感之呈現與否,宰我回答孔子不守三年之喪仍然能「心安」,孔子在稍後便狠狠批評宰我:「予之不仁也。」換言之,在面對價值抉擇時,從個人主觀的道德感之呈現而說「安心」或「心安」,正是抉擇的基本條件;從社群互為主觀的客觀性而言,則個人所表現的「安心」或「心安」卻也反映了其道德感之呈現與否。這樣,「安心」與否正好保持「明哲保身」與「殺身成仁」或「捨生取義」之間的平衡,既不輕言犧牲也不淪為苟且。
依此來說,王心齋重提「明哲保身」的說法,至少並不如黃宗羲所言是「苟且偷安」,而是強調「身體」作為道德實踐的最基本部分,在不得已情況之下才能夠作出「殺身成仁」或「捨生取義」的抉擇,而這項抉擇的條件是「安心」或「心安」。
「明哲保身」是一種庸俗的處世態度嗎?
回到現代的處境,我們有不少人可能也落在「為義受逼迫」的景況,在「行業潛規則」之下去爭取公正公義。有人說:「出來混的,早晚都要還的。」好像「殺身成仁」或「捨生取義」就是理所當然的代價;也有人說:「明知道牆硬,是否一定要向牆撞頭?」彷彿「明哲保身」才是上上之策。
究竟儒家思想在這種狀況之中有沒有話可說呢?從王心齋對「明哲保身」的論析來看,「安心」或「心安」就是一項最根本的討論條件。個人由於「安心」或「心安」而作出「殺身成仁」或「捨生取義」的抉擇是逼不得已,其實也不被鼓勵,能夠「安其身而安其心」當然是最好。至於旁人在於「安心」或「心安」而說出以為「殺身成仁」或「捨生取義」就是理所當然,或自以為「安心」或「心安」而做出以為是「明哲保身」的舉措,其實正反映出個道德感之呈現與否問題,用孔子的講法就是「不仁也」。
換言之,個人作出為道德公義而犧牲的做法,最要緊的是緣於「心安」而「理得」;旁人作出種種指點,某程度上正好反映他們的道德感的呈現與否,尤其是彷彿「心安」地說出某些以效益或功利為要的話語,就更能顯出他們的價值觀取態。或者,儒家思想未必能夠為現代的種種世態提出明確的方向或應用原則,但它至少為現代人提供一個思考角度,「心安」與否既是個人抉擇,更是一面反照人心的鏡子。當然,能夠做到王心齋講的「明哲保身」就是最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