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沙的日出,充滿熱帶風情。陳儼攝影(資料圖)
1、
關山迢遞,西沙有多遠?
1981年歲末,從北京乘火車到廣州,再轉乘輪船到海口,然後坐八九個小時長途汽車,抵達海南島最南端的榆林港。旅途花了整整一星期。
赴西沙群島永興島還要接著乘船,一是地方的「瓊沙1號」客貨運輸船,一個月一個航次;二是南海艦隊去西沙的值班艦艇或是送水送油的運輸船。我沒趕上「瓊沙1號」,只好等部隊的艦船。等船時,專門去崖縣(三亞市前身)海邊,觀賞那兩塊刻有「天涯」與「海角」四字的巨石。古時,因遠離帝京、孤懸海外,此地被稱為「天涯海角」。
其時,能去西沙執行任務的艦艇不多。1974年,我軍在收復西沙永樂群島時,南海艦隊艦艇在航率並不高。艦隊司令員對裝備處長發火:「南海要是丟了島嶼,海軍如何向國家交代?」西沙海戰,打得艱難。海南軍區副司令員率653編隊,運送陸軍步兵連趕赴戰區。30餘小時航渡中,氣象突變,風浪大作,陸軍官兵在登陸艦艙內暈得昏天黑地。
1976年,團一級的西沙巡防區提升為師一級的西沙水警區。1980年5月,海軍組建陸戰隊第一旅。
好不容易盼到一艘赴西沙換班的掃雷艦,我急匆匆上了艦,剛準備解纜,主機突發故障,任務取消。又是一番等待,終於等來一艘送水的「水船」。站在不足千噸「水船」的甲板上,凝望著波濤洶湧的大海,我第一次感受到祖先千年之前描述的「千裡石塘」「萬裡長沙」之遼遠,為漢唐帆影在南中國海留下的古老航跡而驚嘆。
我國有300多萬平方公里海洋國土,其中210多萬平方公裡在南中國海。南沙群島海域80萬平方公裡,西沙群島海域50萬平方公裡。南沙和西沙地處南海要衝,扼太平洋和印度洋之咽喉,為祖國南大門築起了一道屏障。
夜間,風浪增強,「水船」劇烈搖晃,我幾次暈得吐醒。清晨,耳旁飄來歌聲,是風靡全國的電影插曲《西沙,我可愛的家鄉》:在那雲飛浪卷的南海上/有一串明珠閃耀著光芒/綠樹銀灘風光如畫/遼闊的海域無盡的寶藏/西沙西沙……祖國的寶島/我可愛的家鄉……
踩著發軟的步子上了甲板,東方水平線露出一抹銀灰色。慢慢地,銀灰色又變成一片暗綠色。暗綠叢中一點紅,拿起望遠鏡一看,是一面迎風飄揚的五星紅旗。剎那間,心頭一股熱血湧動。
183海裡,整整航行了一個晝夜,「水船」靠上永興島碼頭,我終於踏上這塊遙遠的國土。心中禁不住嘆道:西沙遠,西沙之行難!
現在若赴西沙,大半天便可從北京抵達榆林港。「瓊沙3號」輪每周一次往返海南本島和三沙市的永興島。永興島民航航班已開通,從海口至永興島僅需70分鐘。海南省還開通西沙旅遊專線。
當初遙不可及的西沙,如今已不再遙遠。
如今,戰士們仍用飛揚的青春守衛西沙的美麗!
2、
藍天如洗,熱風撲面,椰林遮天。一個陌生而神秘的世界。
心切,第一件事便是去瞻仰那塊著名的「收復紀念碑」。高約一米半、寬約八十釐米水泥製作的紀念碑,掩藏在幾株羊角樹叢中,碑頂端是鐵錨海軍徽記,正面鐫刻「南海屏藩」4個大字,背面刻著「海軍收復西沙群島紀念碑」。
抗戰勝利後,根據《開羅宣言》《波茨坦公告》將被日本竊取的包括南海諸島在內的中國領土歸還中國的決議,1946年11月,中國政府派遣時任海軍第二艦隊司令林遵率「前進艦隊」南下,收復南海諸島。11月24日凌晨,「前進艦隊」副指揮官姚汝鈺、參謀張君然率「永興」號海岸巡防艦、「中建」號駛抵西沙群島東部宣德群島的林島。
按原定部署,人員登島,運送物資,構築工事,架設電臺。姚汝鈺、廣東省接收官員蕭次允和各界代表、駐島人員,在日軍建的炮樓附近為收復西沙群島鳴炮升旗,以「永興」號艦名重新命名林島為永興島,並豎立刻有「永興島」的主權碑。張君然擔任西沙群島管理處主任達7年,此收復紀念碑是他後來重立的。
撥開歷史的迷霧,我的眼前出現了一支艦隊,一支1911年誕生於封建王朝殘破末期的舊中國艦隊。這支艦隊「亮點」不多,收復西、南沙是其中之一。
半個月後,在琛航島,一個雨過天晴的午後,我瞻仰了另一座剛剛落成的碑——「西沙之戰革命烈士紀念碑」。
1974年1月19日,南越西貢當局不顧中國政府再三警告,悍然出動軍艦、飛機,侵犯西沙群島。我軍英勇作戰,擊沉敵護衛艦一艘,擊傷驅逐艦三艘,收復甘泉、珊瑚和金銀三島,全殲守敵,取得重大勝利,捍衛了國家的領土主權。海戰中,馮松柏等18位同志血染海疆、壯烈犧牲。烈士墓位於小島東端,水泥基座,紀念碑頂端是個紅色五角星,正面鐫刻八個鎏金大字:「革命烈士永垂不朽」。
時任西沙巡防區主任劉喜中後來回憶:「我到任的第一件事,是建立琛航島烈士紀念碑。我主張把海戰中英勇犧牲的18位烈士的遺體安葬在島的最高處,並把航標燈放在烈士紀念碑上,讓烈士們永遠活在西沙軍民和我來往艦艇部隊官兵的心中。」
碑是歷史,碑是情思,碑是靈魂。凝視眼前這座肅穆莊嚴的紀念碑。恍惚間,它化作一個肅然站立著的軍人;不,是一隊隊、一個個方陣的軍人……他們用熱血和生命,在守護著祖國的每一寸土地、每一片海域!
去年「八一」節傳來消息,西沙海戰烈士陵園新建工程竣工。陵園主紀念碑高9.8米,採用漢白玉石製成。主紀念碑後側是一面海戰介紹牆。陵園內還建有6塊紀念參戰艦艇和18塊紀念烈士的石砌銘牌。
緬懷先烈,不忘初心。我深感欣慰。
3、
中建島距離永興主島90餘海裡,是西沙群島最南邊的一個孤島,海拔2.2米,島上寸草不長,被稱為「南海戈壁灘」。
節前,我準備搭乘送補給的登陸艇上島,卻被風浪擱置了。一直拖到除夕當天,小噸位的登陸艇依然無法起錨。水警區下令值班獵潛艇緊急起航。海上刮著七八級陣風,獵潛艇時而被頂上浪峰,時而被摔進波谷。與風浪搏鬥了4個多小時,終於靠上中建島簡易小碼頭。守備隊的官兵已經早早在迎候了。「『一號物資』帶來了嗎?」「信帶來了嗎?」頂著熱辣辣的烈日,望著四處白茫茫的珊瑚沙,我有一種到了戈壁荒原的感覺。
1975年5月的一天,一位排長率6位戰士,帶著國旗、電臺、食品、淡水,帶著祖國人民的重託,登上中建島。在島的東西兩端立起了「中華人民共和國領土」的主權碑,升起了五星紅旗。沒有營房,他們住在島子南端一艘擱淺的外國破商船上。淡水貴如油,吃不到新鮮蔬菜,沒有任何娛樂,生活的艱苦可想而知。
最讓戰士們難忍的是遠離大陸,音信難通,與世隔絕的孤寂。
一次強颱風過後,補給船給一位班長帶來3封電報。第一封是「母病重,盼歸」;第二封是「母病危,速歸」;第三封是「母已葬,安心工作」。航路隔絕,3封電報走了兩個月。班長手捧電報,跪在地上,朝著北方磕了3個頭。
一位戰士探親歸隊時,帶來一隻小狗。剛開始,它見什麼都新鮮。可半個月一過,總是望著北方發呆。後來,竟然絕食。小狗患了思鄉病,見它實在可憐,戰士們不得不讓補給船將它帶下島。
不能按時補給,苦了島上的「菸民」。他們常常會「彈盡糧絕」。有一次,斷煙半個多月,副隊長無意間從抽屜裡翻出大半支菸頭,幾位「菸民」誰也捨不得抽,點燃了,一起深深吸幾口煙味過過癮。補給船剛靠碼頭,「菸民」們便迫不及待地問「一號物資」帶來了沒有?「
一號物資」就是香菸。
我有幸在中建島過除夕。夜幕降落,該吃年夜飯了。除了幾隻罐頭,最奢侈的一道菜是辣炒南瓜。南瓜是水警區司令員專門讓獵潛艇捎來的,對於已經吃了兩個多月罐頭的官兵們來說,它是一道「硬菜」啊。
隊長端起茶缸,說:「我們在執行任務,只能是以茶代酒。今天是除夕,祖國人民在喜迎新春佳節,我們守衛在南海的中建島上,首先祝祖國越來越強大,人民越來越幸福!」大家齊聲喊道:「乾杯!」「第二杯『酒』,敬敬大家,感謝大家一年來流下的汗水和付出的心血!」「乾杯!」「這第三杯『酒』嘛,應該敬敬我們的父母和所有的親朋好友,感謝他們的支持和理解!」
三杯「酒」敬完,我發現小夥子們的兩眼都潤溼了。入夜,跟隨一位北京籍戰士一起站崗。沒有月光,星空卻特別燦爛。我說:「西沙離北京真是太遠了。」他說:「是遠,通封信都得好幾個月。」我又問:「覺得苦嗎?」他沉吟了片刻,說:「苦是苦。可是有多少北京兵能有機會為祖國人民守衛南大門呢?」當我意識到自己是在中建島站崗時,情不自禁地挺直了胸膛。
後來,中建島精神被總結為「愛國愛島、樂守天涯」,與南沙精神、亞丁灣精神、遼寧艦精神一樣,成為海軍官兵最寶貴的精神財富。
4、
西沙的清晨,是最有特色的清晨。朝霞抹紅了東方天際,空氣清新得像沒有空氣一般。「噢噢——堆好了,堆好了!」不遠處,幾個孩子在喊著、跳著。
這裡會有孩子?像是在茫茫的沙漠裡突然發現幾朵水靈靈的花兒,我忙迎了過去。「叔叔,你看我們堆的像雪人嗎?」一個大眼睛女孩,指著面前半人高的珊瑚沙堆問我,「昨天晚上電視裡下雪,北方的小朋友在堆雪人,西沙也有『雪人』。」孩子們笑著跑了。
這些孩子大概是隨父母來西沙探親的吧?為探個究竟,我走訪了永興島派出所。所長一邊翻著戶籍冊,一邊告訴我:「他們不是來探親的,而是正式的西沙小公民。到目前為止,已經有五個在西沙出生的孩子了,他們是程範餘、陳秀基、陳紅丹、吳淑瑜、張麗君。」
1976年,西沙工委在海南島招收了60名新職工。他們多為曾經在西沙工作過的「老西沙」的子女。5年過去了,他們中有六對結為夫妻,並有了這五個孩子。程祚銳、孔慶妹夫婦被同事們稱為「西沙群島第一家」。準備結婚時,有人對小孔說:「你們結婚後就再也回不了海南了。將來有了孩子,也會變成『小西沙』的。」小孔笑笑沒回答。工委為他們舉行了簡樸而又隆重的婚禮。
一年後,西沙第一次傳出了嬰兒那撩撥人心的笑聲。程範餘的到來,給小島帶來了歡樂。誰想家了,想自己的孩子了,便會來逗逗小範餘。戰士們見了小範餘,也特別親,經常給他送好吃的。那個大眼睛姑娘叫吳淑瑜,她的爸爸吳清智在西沙電視臺工作。這個全國最小、只有3名工作人員的電視臺,體現了國家對西沙軍民的關懷。每天晚上,坐在電視機前的吳淑瑜顯得格外活躍,一邊看節目,一邊嚷著:「這是我爸爸演的!我爸爸演的!」我問陳紅丹的母親王巧菊,為什麼給女兒取了個「狗三」的小名,她笑著說:「西沙艱苦,我怕孩子在這裡不好養,盼她像小狗那樣虎虎實實,沒災沒病。」
五個孩子一出生,就與西沙守島官兵為伴。戰士們出操,他們學著喊口令;戰士們訓練,他們跟著做動作;連隊會餐,他們是座上賓。無形的感染和薰陶,使五個孩子性格開朗、聰穎懂事,甚至還多多少少帶著些兵味兒。
離開永興島那天傍晚,我在碼頭上又見到了孩子們。陳紅丹拉著我的手,問:「叔叔你要走了?」我點點頭說:「我要回北京啦!」程範餘仰著頭說:「等我長大了,也要去北京看天安門、長城……」
起航了,軍艦慢慢駛出了永興港。我站在舷旁,朝孩子們揮手,他們也在跑著,一個勁地揮動著小手。我心裡默默對他們說,孩子們,幸運的孩子們——你們現在還沒意識到,但長大了一定會體會到的,在我們共和國億萬個兒童中,你們雖是普普通通,但令人羨慕、值得驕傲的是,在你們每個人的戶口本的出生欄裡,都寫著金光閃閃兩個字:西沙。你們是共和國最南面的5個孩子!
35年彈指一揮間。當年五位「小西沙」,不知現在何處?他們或許已離開西沙,或許仍紮根西沙。無論身處何方,他們始終是西沙歷史的見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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