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琴|文
財新文化專欄作家
【名著的啟示】今年夏天,紐約公共劇院上演的莎士比亞名劇《凱撒》引起軒然大波。舞臺上的凱撒身著現代西裝,打著紅色長領帶,髮型也與川普總統相似。而凱撒的妻子則具有第一夫人梅拉尼婭的濃厚斯拉夫口音。
莎劇原名「Julius Caesar」,中文譯作《凱撒》、《裘力斯·凱撒》或《凱撒大帝》。全劇共五幕。在第三幕第一場凱撒就遇刺身亡。後一半劇情描述凱撒死後羅馬爆發內戰的過程。此劇連續演出十一晚。每晚,舞臺上形象酷似川普的凱撒都被眾劍捅死,倒在血泊之中。
演出遭到右翼媒體和特郎普支持者的強烈抗議。他們抨擊《凱撒》製作者是在號召刺殺現任總統,把政治暴力正常化,甚至把最近發生的槍擊共和黨議員事件也和此劇聯繫起來。民主黨人則氣憤,2012年歐巴馬總統在任上時,某劇院推出的莎劇《凱撒》中的凱撒形象酷似歐巴馬,可當時這些媒體沒表示任何抗議。
在捍衛藝術表達自由的同時,一些評論家指出,莎劇並沒肯定暗殺凱撒,反而將暗殺表現成是民主的死亡。該劇是對刺殺凱撒的反省,質疑暴力是否是合適的政治工具,再清楚不過地表明了暴力的惡果。其主要情節揭示:企圖用非民主方式捍衛民主的人們付出慘痛代價,並摧毀了他們正在全力挽救的東西。[1]
劇中的主角並非凱撒,而是首席執政官勃魯託斯(又譯作「布魯圖斯」)和凱撒的親信安東尼大將。第一幕開始時,凱撒率軍打敗龐培凱旋歸來,舉行慶功儀式。他集大權於一身,正準備稱王。以執政官凱歇斯為首的共和派反對個人專權,勸說首席執政官勃魯託斯和他們結盟,剷除凱撒。品德高貴的勃魯託斯在羅馬貴族中享有崇高聲譽。他曾得到凱撒提攜,自稱是凱撒的好友,但為避免凱撒專權、成為對羅馬共和國的理想和價值觀的威脅,毅然擔任了刺殺凱撒的「叛黨」領袖。
在第二幕第一場,勃魯託斯詳細地說明了為什麼他要參加暗殺凱撒:「只有叫他死這一個辦法;我自己對他並沒有私怨,只是為了大眾的利益。他將要戴上王冠;那會不會改變他的性格是一個問題;蝮蛇是在光天化日之下出現的,所以步行的人必須時刻提防。讓他戴上王冠?——不!那等於我們把一個毒刺給了他,使他可以隨意加害於人。把不忍之心和威權分開,那威權就會被人誤用;講到凱撒這個人,說一句公平話,我還不曾知道他什麼時候曾經一味感情用事,不受理智的支配。可是微賤往往是初期野心的階梯,憑藉著它一步步爬上了高處;當他一旦登上了最高的一級之後,他便不再回顧那梯子,他的眼光仰望著雲霄,瞧不起他從前所恃為憑藉的低下的階段。凱撒何嘗不會這樣?所以,為了怕他有這一天,必須早一點防備。既然我們反對他的理由,不是因為他現在有什麼可以指責的地方,所以就得這樣說:照他現在的地位要是再擴大些權力,一定會引起這樣的後患;我們應當把他當作一顆蛇蛋,與其讓他孵出以後害人,不如趁他還在殼裡的時候就把他殺死。」
當凱歇斯提出通過宣誓表決心時,勃魯託斯說:「不,不要發誓。要是人們的神色、我們心靈上的苦難和這時代的腐惡算不得有力的動機,那麼還是早些散了夥,各人回去高枕而臥吧;讓凌越一切的暴力肆意橫行,每一個人等候著命運替他安排好的死期吧。可是我相信我們眼前這些人心裡都有著可以使懦夫奮起的蓬勃的怒焰,都有著可以使柔弱的婦女變為鋼鐵的堅強的勇氣,那麼,各位同胞,我們只要憑著我們自己堂皇正大的理由,便可以激勵我們改造這當前的局面,何必還要什麼其他的鞭策呢?」
為了捍衛民主,勃魯託斯決定採取非民主的方式;為了制止「凌越一切的暴力肆意橫行」,他決定採取暴力暗殺的手段。
在凱撒被刺死後,勃魯託斯向市場上「驚煌失措」的民眾解釋了為什麼要殺死凱撒:「因為不忍看見羅馬的人民受到暴力的壓迫,所以才不得已把凱撒殺死」。勃魯託斯同意安東尼大將收殮凱撒的屍體,並在市場向民眾作悼念演說。安東尼把凱撒的死描述成是民眾的巨大損失,輕易地就操縱了群眾的情緒,將民眾的強烈不滿引向「叛黨」,並把平民煽動成暴民。憤怒的民眾為給凱撒復仇而紛紛拿起武器。在焚燒叛黨分子家和追殺叛黨的暴亂中,一個與某叛黨分子同名的詩人被活活打死。勃魯託斯和凱歇斯等人被迫逃亡後展開了內戰。最後,在安東尼的大兵圍困下,勃魯託斯自殺,共和派覆滅。[2]
安東尼稱勃魯託斯是「一個最高貴的羅馬人; 除了他一個人以外,所有的叛徒們都是因為妒嫉凱撒而下毒手的; 只有他才是基於正義的思想,為了大眾的利益,而去參加他們的陣線。」然而莎劇揭示,即使是以最純動機從事的行動也都可能引來災難性的後果。
有莎劇專家指出,《凱撒》表現的正是人類社會的暴力行為本身: 「該劇表現的不是羅馬歷史,而是集體暴力。」[3]
紐約公共劇院上演的、以川普形象為凱撒的《凱撒》引發了關於藝術與政治、藝術表達自由和政治暴力的大辯論。該劇導演說:「我們認識到我們對這個劇的解讀激起了觀眾、資助人和支持者的熱烈討論,發表了各種各樣的意見和觀點。這樣的討論正是我們這個參與公民社會的劇院的目標。這種交談是健康民主的基礎。」[4]
有些評論者認為,將凱撒的形象川普化是順理成章。在熱衷行政權力的民粹主義領袖川普入主白宮後,作為對政治、權力、民主、和權威主義深思的一種途徑,今年全美國從奧克拉赫馬到俄勒崗,各地劇院都在上演《凱撒》。[5]此外,凱撒是暴力行為的代表,曾在高盧進行種族滅絕,殺死了所有能當兵的適齡青年。(符合劇中「凌越一切的暴力肆意橫行」之說法。)川普也與政治暴力有關聯。他競選時曾揚言,哪怕他在大街上殺死一個人,還會受到他的選民的擁護。(莎劇中對羅馬平民有類似的評論: 「要是凱撒刺死了他們的母親,他們也會同樣原諒他的。」)在競選集會上,川普還鼓動了其選民的暴力行為和對競選對手的暴力語言。[6]
但也有不少反對川普的業內人士批評以川普形象為凱撒的《凱撒》,認為此劇沒有刺激對政治暴力的討論,而是刺激了媒體暴民和危險的惡毒語言。[7]有評論者提到此劇引發了右翼人士的政治暴力:他們在劇場內外狂呼亂叫,發出暴力威脅。有的甚至對其他莎劇製作人都發出死亡威脅。[8]
有評論者認為,現在媒體和社會都熱衷兩級化的互相憎恨。當得罪別人成為社會媒體的養料的時候,此劇得罪那些莎劇警告的對象沒有任何益處,沒能改變那些人的思想。[9]
還有評論者指出,該劇曾是美國高中必讀作品,包含複雜的多角度的觀點。川普形象的凱撒減低了莎劇的深刻性,沒真正起到教育作用。[10]而且,莎劇不需要具有轟動效應的川普化就已經很現代了。比如劇中表現的這些話題:公眾情緒的變幻無常,政治煽動者的誇張把戲,把假新聞當武器,特別是能慫恿公民把法律掌握在自己手裡的政治不確定性。[11]
目前,這場討論仍在繼續。 而莎劇的演出雖然遭到抗議和資助商撤資,仍按預期進行到最後一場。
有中國學者在研究《凱撒》一劇的論文中指出:「即使在 21 世紀的今天,『凱撒』依然是西方乃至整個世界政治話語體系之中一個重要的政治符號 。……布魯圖斯殺死的只是作為血肉之軀的 『凱撒』,羅馬的專制體制本身則依然如故, 『凱撒』的精神和影響依然如故。……該劇中的布魯圖斯高貴、質樸,但他畢竟代表了一種精英哲學。這種類似斯多葛學派的精英哲學預設的前提是,人們都具備足夠的理性去做出適合自己本性的決定,並具備足夠的理性去執行它們。然而莎士比亞筆下的羅馬人,無論就理性判斷能力還是知識水平而言,都根本無法達到布魯圖斯想像的那種理想水平。」[11]
莎劇的現實性就是迫使我們不斷反思諸如自由、平等、權力、正義,民主制度和法治秩序等重大主題。期待此劇在中國上演。
[1] [4]「Public Theater defends 'Julius Caesar' amid Trump controversy, thanks supporters」 http://money.cnn.com/2017/06/12/media/public-theater-julius-caesar-response/index.html
[2]詳見筆者《<裘力斯·凱撒>與「川普現象」》一文。(http://culture.caixin.com/2016-06-15/100955013.html)
[3]Rene Girard,A Theatre of Envy: William Shakespeare,New York: 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91,p. 223
[5]Michael Paulson, 「How Outrage Built Over a Shakespearean Depiction of Trump」, New York Times June 12, 2017
[6]Howard Jacobson, 「 Why We Must Make a Mockery of Trump」,New York Times, June 23, 2017
[7][11] Charles McNury ,「The Relevance of Shakespeare」, Los Angeles Times, June 25, 2017
[8] Catherine Rampell,「『Julius Caesar』 is indeed inspiring violence — from the right」,Washington Post June 19
[9]Mark Swed,」Alittle Mozart in Trump Tower」, Los Angeles Times, June 25, 2017
[10] Suzanne Fields,「 Donald Trump Julius Caesar mockery reduces Shakespeare」, Washington Post June 21
[12]馮偉,《羅馬的民主: <裘力斯·凱撒> 中的羅馬政治》, 《外國文學評論》2011年 第3期 5-15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