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青島所有的城市名片當中,青島啤酒無疑是最耀眼的那一張。
你可能沒有吹過青島的海風,沒有衝過青島的海浪,沒有踩過青島的沙灘,但是,你不可能沒有聽說過青島的啤酒。即便在國外,如果你說來自青島,很可能別人不甚了了。如果把青島和啤酒連在一起來說,人家通常馬上就會恍然大悟。
這大概就是一個百年品牌的魅力。
2020年夏天,開始於1991年、持續到今年正好是第30屆的青島國際啤酒節將如約來襲。哈啤酒,吃嘎啦,青島小哥又到了一年一度嗨起來的時候了!
可惜,我這個小哥,已經陰差陽錯地遠離了青島。幽居在異國的歲月,只能通過電視、電腦、或者手機,遠遠地感受那久違的歡樂了。
歡樂在那頭,我在這頭。
&34;是一個中國漢字。它可以用於人們犯困時候的&34;,也可以用在高興時候的&34;大笑,不過在青島地區,這些都算不上主要用法。青島的&34;,佔據首位、演變成經典的用法,是&34;的&34;。
此處的&34;是方言,流行於山東大部分地區,尤其是膠東半島。它的意思同&34;,&34;就是&34;,&34;就是&34;。
&34;的&34;,默認毫無疑問就是青島啤酒。
青島啤酒有若干種瓶裝的,也有若干種易拉罐裝的,可是這些仿佛都不足以體現&34;的青島味兒。最能代表青島味兒的&34;,是青島特色——大桶裝、零售時候塑膠袋分裝的扎啤(又叫散啤、鮮啤)。
青島扎啤與我有著似乎命中注定的一見鍾情。
1991年我考大學時候,報志願是需要在高考之前完成的。在我所有填報的志願裡,從本科到專科,無一例外,全部是山東省外的。報什麼方向固然重要,然而不會重要過少年心裡無知的潛意識——離家越遠越好。
世事有時候就是這麼難以預料。
填報的所有的志願竟然統統把我拒之門外。最後還是得益於當時的志願調節政策,加上我自己在&34;前面的框裡畫的小勾,我收到了青島大學的錄取通知書。我就在離我的老家只有大約100公裡的地方開始了自己的四年大學本科生活。
如果沒有服從分配,我就不一定會熟悉青島,也不一定會結緣青島扎啤了。
九十年代初的校園裡,已經有了三三兩兩的小飯店。光明正大地賣各種飯菜,偷偷摸摸地賣酒精飲料,其中以啤酒居多。其實,就算飯店不賣,也擋不住躍躍欲試的少年們嘗試長大的腳步——那時的校園還沒有後來流行的封閉式管理,出了校園,賣青島啤酒的比比皆是。暖水瓶不是只能裝水,裝進扎啤一樣可以大搖大擺招搖過校園。
那時候我還是好孩子,雖也輕狂,還沒學壞。
運輸尚可以避人耳目,嘗試過後就難藏狐狸尾巴了,萬一嘗試過頭,更會鬧得路人皆知——校園裡,特別是夏天接近遣散時候的畢業前夕,常見有人彎腰傾瀉,有人一邊攙扶一邊捶背一邊耳提面命。
每逢此時,我必快速繞開,然後默默思考正在風華正茂的他們到底有什麼打不開的心結以至於醉成那樣,然後默默告誡自己不能變成那樣。
轉眼就到了我要離開校園的時候了。四年裡走過無數次的教室宿舍就要由學弟佔據了,四年裡看過無數次的校園裡的花花草草就要留在身後了,四年裡說見就可以見到的同學們就要天各一方了!
分別總要有個儀式。
儀式是高中的一個女同學張羅的,地點就在她家中——算是她自己的家。女同學家庭實力雄厚,還在讀專科期間,父母就在青島給她買下了房子。這意味著雖然當時的政策是專科不能留在青島,然而對她來說根本不是事兒。
一起參加儀式的年輕人中,只有我是理論上可以留在青島的——雖然我一直糊糊弄弄,總算還是本科畢業。然而事到最後,有些意外,我這&34;卻是最積極地聯繫了老家的單位。
那是1995年的夏天。夏天是青島扎啤最熱銷的季節,那一年也不例外。
網絡上流傳的很青島的照片之一是這樣的:肥嘟嘟的大哥(青島習慣上稱&34;),光著膀子,叼著菸捲,脖子上佩戴或是玉色護身符或是真假難辨的大金鍊子。下身是大褲衩子,腳上是拖鞋。
亮點是兩手中提著的塑膠袋!塑膠袋上通常印著&34;的字樣,袋子裡上面一層是純白的泡沫,下面一層黃橙橙金橙橙冒著氣泡的液體就是青島扎啤。
分別儀式那一天,我被有意無意地派去打扎啤,同去者是女同學本人。
即將走出校園的我是沒有膽量光膀子的,何況旁邊還走著好客的女同學。女同學帶著我翻過了一個小山頭,走過了若干散啤攤,最終指著一個遠看是純綠底色中間透出紅色字體的招牌說:
&34;
我和女同學並肩來到招牌下面,迎面看到的是一層一層摞在一起、半米有餘高度、半米不足直徑的不鏽鋼啤酒桶。老闆費力地提起一桶,摞到地面上已經賣完了的空桶上面,熟練地插進啤酒把子(作用類似水龍頭的放啤酒裝置,可快速拆卸),掛好塑膠袋(經營啤酒的一般都有自己製作的懸掛裝置,中間是彈簧秤,用於計量),然後,一掰把子——
&34;
一股白色的泡沫應聲竄出,落進掛好的塑膠袋裡,跟著恢復了安靜。此時並沒有啤酒繼續流出。就見老闆直起身子,把另一個特殊裝置套進啤酒桶頂部中央,接著用力一扭,然後才看見源源不斷地流進了塑膠袋裡的青島扎啤。
後來我知道,欲得扎啤,必先&34;。
隨著扎啤的持續流出,乾癟的塑膠袋慢慢變得豐滿,外表面隨之而生一層淡淡的水氣,用手一抹造出一指印跡,霎時入心幾許清涼。此時,金黃色漸佔主導,似朝陽未有其熱,似紅茶未有其濃,似液金卻又透明。金黃內裡,跳動著歡欣雀躍數不清的氣泡,升騰著奔向雪白的泡沫層。
白色泡沫像覆蓋在大地上的白雪,一邊繼續吸收著撲向自己的雪片,一邊讓自己漸漸地更密、更厚。同時在金黃色的烘託下,慢慢地升得更高。高到觸及把子,高到在塑膠袋口上形成了一片白色的沙丘。
許多年以後我才意識到,那個下午,那個場景,就在那時定格在了我的記憶中。讓我在後來甚至一直到現在的某些時候,不經意中一遍遍地想起。其實記憶也許早就走了樣子,可真的是從那個下午起,我開始留戀青島。
彈簧秤指向5的時候,老闆&34;關上了把子。分離兩邊的塑膠袋提手往中間一湊,白色的山丘終于堅持不住,順著外袋壁,傾斜而下,滴在地上,滴在腳上。
&34;女同學的口氣不是在商量,而是在命令。於是,清涼清涼的扎啤,就在那天飯桌上,流進了嘴裡,流到了心上。
酒後仿佛總容易留下些故事的。可是,最終什麼也沒有。
我再次回到青島並定居下來,已經是2000年以後了。
因為自身的特性決定了保質期,純正的青島扎啤在外地、甚至是青島城陽地區開始就不多見了。五六年的時間內,我只是在偶爾路過青島市區的時候會品嘗到青島扎啤, &34;是算不上的。
經常品嘗到青島扎啤,是重新回到青島常住以後。
哈啤酒得有下酒菜。有機會能經常哈到青島扎啤以後,慢慢就熟悉並開始喜歡上了青島特色的下酒菜。
北方各個城市的一大相似處是大家都喜歡哈酒,可說到下酒菜就開始各有不同了。在北京,在濟南,說到最常見的下酒菜,掰著指頭可以數出:拍黃瓜、花毛一體(花生+毛豆),土豆絲等等。
到了青島,這些全都得退居次席。
佔據青島人酒桌首要位置、從啤酒屋到星級酒店都缺不了的一道下酒菜是:&34;。這道菜標準的名字叫做:&34;
蛤蜊的美味很久以前就被人知曉。
元代末期散曲家王舉之寫過一首《折桂令》,開頭一句是:&34;。&34;該是蛤蜊的誤傳,乃是當時文人以蛤蜊風味比喻自己散曲創作的愛好,以示與正統文人的區別。
蛤蜊在青島地區被叫做&34;。嘎啦分為&34;和&34;,花嘎啦可以簡稱&34;,尤其以青島市紅島地區出產的最為出名,稱為&34;。 炒嘎啦的默認配置是辣椒炒花嘎啦。
老青島是不認同這個說法的,在他們的意識裡,炒嘎啦最重要的是要保持它的海鮮味道。一用辣椒,就失去了原味兒。根據這個理論,他們認定,點&34;的人,一定是外地來的。
其實,就像青島從一個小漁村漸次演變發展成一個五湖四海的人們共同的家一樣,青島的特色從&34;演變成&34;,也算是大勢所趨。
扎啤與蛤蜊組合出來青島獨特的口號:&34;
&34;中的&34;雖是誤傳,倒也誤打誤撞迎合了青島的特色口號,不妨拿來一笑。
&34;最重要的前提是把其中的冒牌貨揀出來(有些嘎啦皮裡邊包的是爛臭泥,萬一有一個這樣的下了鍋就會整鍋全廢)。以前賣嘎啦的沒那麼多,這項工作需要顧客自己回家完成。後來競爭日趨激烈,預先挑揀完畢就成了有力的吸引顧客的手段。
再後來這項工作就完全轉成商戶自己的事情了。
挑揀完的嘎啦還得泡進海水裡讓它們自己吐乾淨沙子。這個工作不用太費心,菜市場裡邊待售的嘎啦都是泡在海水裡的。如果著急買回家,賣家也不會吝嗇奉送一些海水,回家再泡也是一樣的。吐沙完畢,清洗乾淨,可以下鍋。
簡單得不能再簡單。
熱鍋涼油。燒至油開,加入蔥蒜,還有——紅辣椒!下入嘎啦,&34;,然後翻炒,繼續翻炒——不需要加鹽,更不需要加味精之類多餘的調料——至嘎啦全部或大部分張口,收汁,出鍋。
好吃到不要不要呀。
不用筷子,用手捏住嘎啦肉不在的一半,把另一半塞進嘴裡,輕輕一吸,嘎啦肉就進入了嘴裡。一個字,兩個字,三個字,離不了鮮,鮮鮮,鮮鮮鮮!連續吃幾個,可以走一個扎啤點睛了!
不收汁必須也可以,湯也是很鮮的。
青島是一個海邊城市。大海提供了豐富多彩的食材,滿足著一代又一代人們的味蕾。這些食材當然不只有嘎啦,還有螃蟹,還有蝦虎,還有海蠣子,還有海虹,還有……
可是,螃蟹蝦虎吃起來略顯麻煩,同為貝類的海虹總是有一種土腥味道,海蠣子生吃顯得不夠文明,燉到豆腐裡又變成了配角味道總顯不夠。
吃來吃去,還是嘎啦最好。
2008年,因為工作需要,我偶然走出了國門,途徑德國,到了西班牙的巴塞隆納。巴塞隆納,夢幻一般的城市,地中海海邊的城市!
沒有查證過背後的淵源,可是在巴塞隆納的海邊走一走就會覺察出,巴塞隆納某些地方跟青島非常像。或者反過來說,青島某些地方跟巴塞隆納非常像。
比如,海邊的木棧道。
我深深懷疑,青島的木棧道,是向巴塞隆納學習來的。因為青島的木棧道,是在2000年以後,才開始規劃建成的。
由風景聯想到飲食,我想,巴塞隆納會不會有青島啤酒出售呢?巴塞隆納的青島啤酒,是否跟青島扎啤一個味道呢?
扎啤沒找到,小瓶青島啤酒找到了。瓶身是熟悉的青島啤酒商標,萬裡之外的異國見到如此熟悉的圖案,由不得不發出數聲感嘆。
嘗一口。
噗!剛剛積聚起來的興奮感霎時間無影無蹤,直接懷疑這在異國他鄉遇到了傳說中的假冒偽劣:這味道濃烈的液體,怎麼可能是我們清爽的青島啤酒?
後來證實,這的確是真實的青島啤酒。只是為了迎合外國人的口味,生產工藝改變了,酒精度提高了,導致口感不那麼清爽了。
這樣的青島啤酒,不喝也罷。
2012年以後,陰差陽錯,我移居到了紐西蘭生活。
日益發達的現代科技把我們居住的地球變成了一個聯繫緊密的村子,中文在世界上任何一個國家都可以聽到,中國產品在地球村也不愁買不到。果然,在紐西蘭是隨時都可以買到青島啤酒的。
然而,紐西蘭的青島啤酒,就跟巴塞隆納的青島啤酒類似,太濃,太烈。這樣的啤酒,是不適合青島小哥的大杯子哈酒,大盤子吃嘎啦的豪爽的。
那種豪爽,唯有等歸去時節才能再感受了。
紐西蘭四面環海,海鮮是少不了的,深海魚、小龍蝦,大螃蟹都能找到。自然,也少不了貝類。十大名吃其中之一,就是紐西蘭的貝類海鮮——MUSSEL。從中國南方來紐西蘭的人習慣於把MUSSEL叫做&34;。做為青島小哥,我寧願叫它&34;。
紐西蘭的海虹皮呈青色,外表個頭比較大,內部肉有些偏白,有些偏黃,據說是因為有雌雄之分。在華人超市和洋人超市都可以買到紐西蘭海虹,除此之外,在很多沙灘上自己都可以撿到。
做法上,紐西蘭海虹跟青島海虹類似,不適合辣炒,水煮就行。
煮熟的海虹可以直接吃。比較講究的話,可以根據自己喜好調一些蘸汁,無非是蔥薑末醋之類。吃過之後會知道,紐西蘭海虹最大的感覺,也是鮮。但是呢,鮮過了,也就過去了,沒什麼回味感。多日不吃,也想不起它。
也可以拿來下酒。然而,一鮮而過的海虹,配上濃烈的啤酒,跟扎啤加嘎啦滋養出來的胃,始終捏不到一個頻道去。
不如歸去。早晚歸去。
我是2012年來到紐西蘭謀生的。
2014年下半年,女兒跟隨著我的腳步來到了紐西蘭。那時候,小女八歲有餘,剛讀完小學二年級,對陌生的紐西蘭一片排斥之心。任是磨破嘴皮子說盡千般好處,也沒擋住她流下兩行晶瑩的清淚。
屈指數數,六年就倏忽溜走了。昔日委屈求全來到這裡的少女已變成了比媽媽都高的紐西蘭高二學生,偶有閒暇,隨意問之,&34;
&34;
&34;
&34;
代溝就這樣不知不覺在歲月的流逝中產生了。在我心中念念不忘的青島記憶、青島味道,在孩子那裡已經激不起任何波瀾。或許將來有一天,她會在青島的某個地方,對著她的孩子訴說起紐西蘭的味道、紐西蘭的記憶。
然後,可能也會被孩子無心的回答懟到啞口無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