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民的恩情重如山——紅西路軍在肅南
紅四方面軍組織部隊過黃河時,紅三十一軍政委周純全對我說:「老左,總部要組織教導團,有人提出讓你到教導團去工作,你可願意?」我痛快地答應:「服從組織分配。」後來才知道,是朱良才政委提議讓我來教導團工作的。朱良才原是五軍團十三師政委,對我了解。
西路軍失敗了,退進祁連山的康隆寺,還沒有住下來,接替朱良才任教導團政委的晏福生就找我說:「老左,你跟李寬和、金德元帶一個班,進山搞糧食去,部隊幾天沒吃的哪行!」李寬和是教導團的俱樂部主任,金德元是糧秣科長。我們三個人奉命帶了一個警衛班進深山去搞糧,在山裡折騰了大半天,總算在一處小山莊搞到了十多頭犛牛和一些炒麵,踏著輕快的步伐,朝部隊駐地走去。走到半路上,碰到一些被打散逃出來的戰士,慌慌張張地對我們說:「別回去,別回去了!隊伍沒有了,被敵人消滅了!」我聽了腦袋嗡的一聲,眼冒金星,我見教導團特派員丁尚伯跑過來,便急切地問:「老丁,晏政委呢?」丁尚伯氣喘籲籲地說:「慘啦,晏政委向警衛員要槍自殺,死沒死不清楚。」
我一時不知所措。我們本想將這些犛牛和炒麵運回去,解教導團於倒懸,沒想到轉瞬之間,我們教導團就垮了,連政委都要自殺,回去顯然是送死。我和李寬和決定將這一班戰士帶進附近樹林子裡隱蔽起來。我們坐在一棵樹下商量組織遊擊隊,在山裡打遊擊。我有一種責任感,就自告奮勇:「上級不在了,我們自己封官吧,我當隊長,寬和當政委,老丁是副政委,我們三個責無旁貸。」「分封」停當,利用現成的糧食,在樹林裡架鍋造飯,先解決餓了幾天的肚子問題。
正在炊煙嫋嫋飯香撲鼻時,林子外響起了雜沓的腳步聲,看見幾十條身影向林子裡閃進來。「有情況,準備戰鬥!」我下了命令。人影近了。我看到走在前面的是一個大漢,一隻胳膊的衣袖空空蕩蕩地甩打著,這不就是獨臂將軍晏福生嗎?我鬆了一口氣,大聲喊:「晏政委晏政委,到這邊來!」
他們過來了,走在頭裡的是教導團黨總支書記甘玉霖。我咬著甘玉霖耳朵問:「聽說晏政委要自殺,真的嗎?」甘玉霖點點頭說:「隊伍被衝散了,暈政委怕當俘虜,向警衛員『麻雞婆』要槍自殺,麻雞婆說什麼也不給,政委才留下一條命。」晏福生原是六軍團十七師政委,打天水時胳膊受了傷,被敵人俘虜,鋸了一隻胳膊,得救了。敵人問他是幹啥的?他回答:「夥夫!」敵人見他人高馬大,黑乎乎的,像個夥夫頭,信以為真,便把他放在夥夫班吃飯。夥夫班自然鬆懈,晚上他就撒丫子跑了。有了第一次當俘虜的屈辱,他不想第二次當俘虜,所以想到自殺。
又增加了幾十張嘴,趕緊造飯,反正雪有的是,捧進臉盆裡一燒就是水,炒麵一把一把往盆裡撒,熬成麵糊糊大家勻著喝。待大家吃飽,敵人也跟蹤進了林子,接上了火。敵我力量過於懸殊,我便對丁尚伯、甘玉霖說:「我們掩護,老丁、老甘你倆帶著小分隊,保護晏政委先走吧!」暮靄沉沉,子彈啾啾,容不得猶豫,甘玉霖痛快地答應,掩護晏福生撤離。
臨走,甘玉霖說:「同志們,我們肯定是會失敗的,乘晏政委在,我給每個黨員寫個組織介紹信,失散回去後好接上關係。蓋上黨總支的章,寫完我就把章子燒了!」晏福生同意了甘玉霖這個頗為悲壯而獨特的動議。於是,在彈火紛飛中,甘玉霖蹲在林子裡,背靠著一棵樹,膝蓋當桌子,給每個黨員草草地寫著組織關係介紹信,然後一張一張蓋上黨總支的公章.每個黨員收藏好自己的介紹信——他們視之為比生命還珍貴的紙片,甘玉霖便當著黨員的面,將那枚黨總支的公章砸碎燒了。小財神爺金德元背著幾十塊「袁大頭」,這是教導團的經費,現在教導團垮了,眼看要各奔東西,他提議把錢分了,給大家做路費。我分得三塊,李寬和也分得三塊。
該砸的砸了,該分的分了,該扔的扔了,大家要分手了,此一去,誰生誰死,難於預料。我囑咐甘玉霖:「到了陝北,如果只有你甘玉霖,沒有了晏政委,我可饒不了你!」甘玉霖不含糊:「放心!老左,回到延安,你能見到我甘玉霖,就能見到晏政委!」甘玉霖帶著警衛班衝開缺口.掩護晏福生政委突圍走了;我帶著十多個幹部戰士,在林子裡頂到天黑。第二天我們索性鑽出山林,在祁連山上轉了一陣子,轉到了一座小煤窯。深淺不一的煤窯裡,橫七豎八地躺著鮮血淋淋的西路軍傷病員,一片呻吟,景象很慘。我們鑽進去躲了一會,覺得不是棲身之處,馬家軍一搜山全成俘虜,趕緊又跑了出來。
我們在荒野裡轉來轉去,轉到張掖一個叫崖子的地方,北面有條河,把我們攔住了。河邊有座磨房,我們索性鑽進去歇息,發現裡面有白面、鍋灶。「發財了!」我們歡呼起來。兩天兩夜只顧著趕路,沒有吃飯了。我們生起火來和面烙餅,打算飽吃一頓再過河。炊煙引來了老鄉,老鄉們舉著鐵鍁、叉子,呼叫著包圍了磨房。形勢一觸即發,我們趕緊在磨房裡叫喊:「鄉黨,我們是紅軍,不是馬家隊伍。」西北地區的老百姓把老鄉叫「鄉黨」,紅軍在張掖呆過,知道這種稱謂。「你們是紅軍?俺們不信!」鄉黨們叫著。我知道鄉黨們是衝著馬家軍來的,有了信心,便大聲說:「鄉黨,我們是紅軍,不信你們來看看呀!」鄉黨們不願貿然走進磨房,疑疑惑惑地站住了。我們十多個人中有兩位女紅軍,我叫兩位女紅軍站到磨房外面去,向鄉黨們招手。鄉黨們看到女紅軍相信了,便下鐵鍁和叉子.湧了過來,拉著紅軍的手說:「唉呀,你們失敗了,孽顫啊,這可怎麼辦?」我寬慰老鄉們說:「鄉黨,我們現在是失敗了,要回到陝北去找大隊伍,再打回來,我們會勝利的!」幾個鄉黨鑽進磨房,為紅軍做麵條烙餅,另外一些鄉黨則回家拿來酸菜,端來米湯,讓我們美美地吃了一頓,還烙了一些餅,讓我們帶著做乾糧。
我們吃飽喝足,有一位老漢還帶著他的兒子趕過來一輛牛車,載我們過河。這輛牛車很大,兩條牛拉,十多位紅軍全擠進車裡去,兩葉軲轆又高又大,轔轔地滾動著,是過河的好工具。老漢一路上以自己的體驗念叨紅軍的好處:「你們一不姦污婦女,二不抓夫,鄉黨才擁護你們。你們不抓夫,找嚮導還給錢,開路條。最好的一條是不強姦婦女。馬家軍到—個地方,發瘋似的糟塌婦女,我們這裡家家有地窖,馬家軍一到,婦女就鑽進地窖躲起來……」老鄉拉我們過了河,又交待說:「走二裡路有個堡子,沒人住,你們只管進去睡一天,天黑了再走,只要不出來就沒事。過了東山口有個稅卡,你們去打也好,搶也好,興許能弄點穿的吃的。」
種瓜未必得瓜,種豆未必得豆,就是這位掩護過十多位紅軍的老漢,解放後卻為這件事付出了生命。他用牛車送我們過河後,遭到馬家軍的盤問:「你們把一車共產拉哪裡去了?」老漢為了搪塞馬家軍,撒了一個彌天大謊:「我把他們扔到河裡淹死了!」當地有人信了這謊話,解放後鎮壓反革命時,有人告發老漢「淹死」了十多位紅軍,「罪惡滔天」,當地政府便把他鎮壓了。冤哉枉也!我後來得知此事,懊悔未與老漢早點聯繫,救命恩人冤屈而死,我心裡痛苦極了,立即給當地政府去信,證明老漢是紅軍的救命恩人,建議追認為革命烈士,為老鄉立碑誌銘。當地政府為老漢平反了,可我心裡老是得不到安寧,那輛高大的牛車仍時時在我眼前閃過。
我們按照老漢的指點,轉過東山口,果真看見一個稅卡,稅長已逃之夭夭,卡子裡連個鬼都投有,卻有一匹馬。我們闖進卡子搜羅一空,還拉走了那匹馬。這匹馬相當於好幾袋麵粉啊。我們翻過一架山,天已黑了,肚子也餓了,便在山溝裡歇下來,把這匹馬殺了,燒起一堆篝火烤馬肉吃。血糊拉拉的馬肉塊烤得流油,香得不行,雖然裡頭的肉還帶著血絲,嚼咽起來也是回味無窮。
裝飽一肚子馬肉,又起程出發。走不多遠,一位女紅軍喊肚子痛,捂著肚子哎喲哎喲地落到了後面。警衛班的那位陳班長,對這位女紅軍頗為留意,見她掉了隊,自然心焦,自告奮勇地掉頭去接女紅軍。可這位老兄去了半天,不僅沒接來女紅軍,連自己也沒了蹤影。我叫李寬和領著大家先走,我自己留下來接應他倆。我蹲在路邊等了好些時辰,眼看天亮了,還不見那兩位的影子,便去追趕前面的同志,可怎麼也追趕不上了。我這位自封的遊擊隊長,現在競成了光杆司令,真是哭笑不得。
我在荒漠裡飄泊,來到山丹地界。沒有指南針,辨別不了方向,就沿著殘敗的土長城向東走。一個流落紅軍當然不敢去找房子住,躺在曠野裡寒冷不說,那飛揚的沙塵非把你埋掉不可。躺在長城垛子裡則妙不可言,既能擋風又能擋沙,還有安全感,但沒吃的。肚子餓久了不行,便到附近的莊子裡去討吃。多數老鄉不會讓我失望,剩飯剩湯多少總能施捨一點。也有的老鄉窮得什麼都不剩,我只好空著肚子走。餓得急了,對什麼都產生食慾,我看見老鄉在門口切土豆種,走上前去,揀起老鄉丟掉的爛土豆塊生咬著吃,老鄉們看著可憐,一把奪過,說:「這能吃嗎』」就叫進家去,喝水、吃饃。渴比餓更難受,大沙漠裡和戈壁灘上走路,消耗體內的水分特別多,既沒有河溝也不見水井,何處覓水喝?在長城附近尋找飲羊的小水坑,羊喝了水又拉屎拉尿,髒兮兮的,用手捧起來,一股羊糞味,噁心得無法往嘴裡放;趴下去喝,可是水層太淺,喝著喝著,羊糞就泛了上來。這時,想出了一個辦法:撥一根空心草,把實芯拔出,製成一個吸管,就銜著到水坑裡吸水,情況好多了.
一天拂曉,我晃晃悠悠地走到了永昌縣水磨關。在晨曦中,我佇立在—座木板橋頭,心情複雜地眺望著橋對面那個黑黝黝的莊院。我對這個莊院太熟悉了,因為大軍西進時,我曾以勝利者在這裡駐紮一個多月,與莊院的主人建立了蠻不錯的交情。莊院的主人屬於紅軍要打倒的剝蒔階級,在階級屬性上是敵對的,回憶起化敵為友的過程,還十分有意味。
這個莊院是一座大土圍子,森森的大門進去有七座院子七座門,每座門都用粗壯的橫栓插著,森嚴壁壘。院子的主人姓郝,是清朝遺老,當過撫臺一級的大官,民國後告老還鄉,雄踞一隅。他兒孫滿堂,權勢炙手,五個孫子就有三個在鄰近當縣長。據說他家有三個牧場,牛羊成群。西路軍渡過黃河西進時,教導團開進這座莊院住下,光他家糧食,就供三個紅軍團吃了半個多月。我也隨教導團住進了莊院,恰好住在郝老頭的臥室裡。
有一天,圍牆外打得熱鬧,我拎望遠鏡爬上圍牆去觀戰,觀望了一會又爬下圍牆,走進臥室,輕輕推開門一看,愣住了,一位白髮蒼蒼的老頭正趴在桌子上偷看紅軍的地圖。我的腳步很輕,老頭看得專心,居然沒有發現有人進來。「老大爺,你眼力不錯嘛,看得清嗎?」怕嚇著老頭,我儘量壓低嗓門,輕聲問道。老頭回頭一瞧,看見一位紅軍站在身後,嚇得三魂出竅,膝蓋一軟,「噗嗵」一聲跪了下去,叩頭如搗蒜:「長官饒命!長官饒命!」我看那老頭,七十有餘,瘦高的個子,白鬍子長得很威嚴,氣度不凡,見他嚇成這個樣子,挺過意不去,彎下腰把他扶了起來:「老大爺,別這樣,別這樣,快請起!」
被宣傳成「青面獠牙」的紅軍竟如此和藹,也是肉眼凡胎,既不怪異,也不兇悍,顫抖的老頭鎮靜下來了,搭訕著問:「紅軍先生,聽您的口音,貴梓好像在南方?」我直率相告:「我是江西老表。」老頭髮青的臉色緩過神來,高興地說:「不瞞先生,我在貴省九江當過撫臺哩」。我沒有使用政治標籤式的語言,隨便地用家常話說道:。「噢,我們還是半拉老鄉哩!你當過我們家鄉的父母官,幸會」。
老頭誠惶誠恐地說:「父母官不敢當,我自認為官還比較約束,當然也難免有罪惡,內心一直愧疚。先生貴姓?」我回答:「免貴姓左,大爺尊姓?」老頭說:「不敢,小的姓郝。」我忽然問道:「郝老先生這些日子住哪?剛才從哪裡出來的?」郝老頭又誠惶誠恐起來:「罪過罪過,我是不了解貴軍,你們一來,我就鑽了地道,剛才是從地道裡出來的。」他指指屋角的地道口:「慚愧,慚愧!望先生寬宥老夫冥頑無知。」我揮揮手說:「沒什麼,沒什麼,叨擾您了,還望先生諒解。」
郝老頭受了感動,喘動著乾癟的嘴唇道:「左先生,有件事不知當問不當問?」我鼓勵他:「你說吧!我們是半拉老鄉,我現在又借住在貴舍,你還顧慮什麼?」郝老頭終於說:「我家老小不知在哪?他們可有長短?我當即說:「你隨我來!」我走出門去,郝老頭疑疑惑惑地跟著。到了後院的一間屋子前,我跟門口的哨兵嘀咕了幾句,便領老頭走進屋去。屋裡的十多位婦女一見郝老頭,七嘴八舌地叫爸喊爺,把郝老頭樂得鬍子直翹。一位孫子媳婦對他說:「爺爺,紅軍長官對我們可好啦,在門外派了崗,不準一個紅軍進來。我們在屋子裡吃住自由,一點不為難我們。」「仁義之師,仁義之師!欽佩,欽佩!」郝老頭感動得不得了,嘖噴讚嘆。我趁此時機,把紅軍的宗旨講了一番,然後說:「老先生,前幾天在地道裡委屈你了。你不要再鑽地道了,就跟我睡一個炕,晚上沒事了,好好嘮嘮!」郝老頭受寵若驚:「好好好,先生如不嫌棄,我晚上就多聆教了。」
從此,這位前撫臺便和紅軍「長官」共處一室,抵足而臥了半個月,交情日深。紅軍要走時,郝老頭還戀戀不捨,送了一匹騾子,還要送300塊光洋。盛情難卻,我只接受了騾子,婉拒了「袁大頭」。郝老頭送到橋頭,一再叮囑:「左先生,得勝班師路過此地時,一定要進寒舍來坐坐,我們再敘談幾夜。」
如今是回來了,可不是「得勝班師」,而是潰敗落荒。我很想踐約敲門進去,拜訪郝老頭,敘敘舊情,混頓飯吃,可又在橋頭猶豫起來:我們畢竟不是一個階級的人,過去的交情靠得住嗎?時易勢移,勝利者變成了失敗者,地位一落千丈,萬一郝老頭翻臉不認人,甚至向馬家軍告發,可就悔之晚矣了。紅軍雖然保護了他一家老小的身家性命,可畢竟吃了人家、喝了人家,叨擾不輕,他會不會報復呢?最後還是決定不冒風險,繞過莊院,三十六計走為上。
我剛走過水板橋,正要順牆根拐彎,門吱呀一聲開了,被莊院的長工看見了。長工幾步上前,認出是我,高興地說:「這不是左司令嗎?」這位長工搞不清紅軍中的職務稱呼,就叫起我「左司令」來。「進家去,進家去!老東家常念叨你哩!」長工拽著我進了大門,便飛也似的去後院報告老東家,另幾位長工正在吃炒麵,便我盛了一碗。我肚子早餓癟了,端起炒麵嚯嚯地吃起來,幾口就報銷了一碗。
「你可回來了,你可回來了!大喜,大喜!」郝老頭叫叫嚷嚷地跑進屋來。他兩手還在顫微微地繫著皮袍的扣子,看來是接到長工的報 告,才披上袍子趿上鞋,慌慌張張地趕出來,急切和欣喜之情溢於言表。他把我請進臥室,把坐在屋裡的男女都趕走,喜孜孜地說:「你忘了我倆睡一個炕那幾天嗎?我還一直惦著你回來敘談哩!」「大爺,我是這個樣子回來的,你沒想到吧?」我不太好意思坐在炕上。「勝敗乃兵家常事,勝敗乃兵家常事!人活著就是福啊!」他豁達地安慰著我,又把長工叫來吩咐:「你燒一大鍋水,讓左先生痛痛快快洗個澡。」又把孫子媳婦喚來:「把你丈夫的衣服都抱來,讓左先生挑件合適的換上!」郝老頭見我穿一身破破爛爛的叫化子衣服,蓬首垢面,與他當日見到的「紅軍先生」判若兩人,惻隱之心大動。
洗涮換裝之後,又讓我好吃好喝了一番,然後,這兩位跨階級、跨年齡的朋友,坐在炕上敘談闊別之情。我被郝老頭誠摯的情意所感動,也就把心裡話掏出來:「郝老先生,要不是長工拽,我還不敢進貴府哩。」郝老頭嗔怪起來:「左先生,這您就小瞧老夫了,有恩不報如同禽獸,老夫可不是那等勢利小人!」我說:「老人家,我走時你送我一匹騾子,不是報答恩情了嗎?」郝老頭說:「我欽佩紅軍和先生的為人,凡是路過的流落紅軍,我都要請進來奉為座上賓,連我的下人都知道我的心思。」
聊得晚了,郝老頭見我呵欠連天,便吹燈歇息。第二天吃過早飯,我想辭謝登程,郝老頭高低不肯,一天拖一天地挽留,拽著我住了一個星期,天天大魚大肉地招呼,我的元氣也很快恢復過來了。我想紅軍心切,高低不肯再留,急得郝老頭出了一條妙計:「左先生,現在路上不太平,你還是在這呆著,你寫封信給紅軍,我派人送去,把部隊調過來打嘛!」我笑笑說:「老人家把我看得太高了,我不是司令,只是一般人員,就是司令寫封信,目前也調不來部隊,君子報仇十年不晚嘛!你還是放我走吧!」郝老頭無計再挽留,可讓我一人走,又不放心,便建議:「我給你買車票送你到蘭州,如何?」我連連搖手:「使不得,使不得!坐車反而不安全,查得緊,一個人沿途討飯,投人注意,雖苦一點,卻安全。」
郝老頭聽了覺得在理,便吩咐家人給我準備了一條面袋子,裝了十三斤炒麵,還蒸了四個特大的饅頭,在每個饅頭上塗上象徵吉利的紅點,供我路上吃,並寄託著他老人家的美好願望。我從長工那裡了解到,郝老頭對每一位路過的紅軍,都給予優厚款待,臨走時也是要給幾斤炒麵、四個塗上紅點的大饅頭,殷勤相送。
我依依不捨地告別了郝老頭,又孤身隻影地漂泊起來。我身上還有兩件寶貝,一是一枝手槍,二是三塊光洋。為了對付萬一的搜查,我把光洋纏在褲腰帶上,把手槍塞進大褲襠裡,槍柄系在褲腰帶上,走路雖然硌得慌,卻保險,不脫褲子誰也發現不了。我吃著郝老頭的炒麵,一路向東。離戰區遠了,風聲也不那麼緊了,就有些大意,大搖大擺地在白天走起路來。
有一天路過古浪的一個鎮子,一個保長看出我是流落紅軍,高叫一聲「共產,站住!」就跑過來搜身。褲腰帶上的三塊光洋被他摸著了,拿起就跑,幸虧他財迷心竅,沒有往褲襠裡摸,我提到嗓子眼的心又放回肚裡去了。可這一切被站在遠處的—位老漢看見了,我正要快步逃走,又被這位老漢叫住了:「你往哪去?你回來!」我嚇一跳,可又不敢跑,只得轉過身來。「跟我來!」老漢命令道。我忐忑不安地跟著老漢.一直走進他的家。「保長是個壞傢伙,剛才受驚了吧?我給你做點吃的,還有點羊肉,給你做羊肉麵片吧。」
我鬆了一口氣。吃過晚飯,老漢又讓我上炕一起睡,第二天吃過早飯,我告辭要走,老漢含蓄地暗示:「先生,你身上要是有什麼不方便的東西,先放在我炕洞裡吧,馬回子搜不去,誰也拿不走。」我明白老漢已發現了我褲襠裡的秘密,便解下褲腰帶,取出手槍交與老漢,老漢拿開炕洞的磚,把手槍塞進了炕洞:「你放心,什麼時候來取,都在這裡頭。」
幾十年過去了,文革之後我到河西走廊去尋訪這位老漢,可惜我來晚了,老漢早已去世,孫子都成中年人,我問起槍的事,老漢孫子說:「爺爺放哪了,也沒告訴我。」但我從當地政府那裡得知,解放後老漢早把手槍交給政府了。
郭晨整理,錄自《中華英烈》1989年第2期,收入本書時,編者作一些改動,標題也為編者所改。左葉同志,江西永新人,生於1910年.1927年參加工農革命軍,1928年加入中國共產黨。原任紅五軍團政治部宣傳部長,紅四方面軍金川獨立師參謀長,時任紅西路軍教導團(幹部團)參謀長,後歷任團長、軍分區副司令員、旅長、師長、副軍長,中南軍政委員會交通部副部長,國務院農業部部長助理、人事司司長等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