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二十四節氣到了霜降,秋,也就接近了尾聲,轉而進入了冬的蟄伏。
只是,霜降並不意味著降霜。秋天的第一次霜,所謂的「早霜」或「初霜」,要等何時秋天的溫度第一次降低到0度,這在如今怕是越來越晚了,還得等等。
等霜來,在等霜來的季節裡,「九月中,氣肅而凝,露結為霜矣。」《月令七十二候集解》
在等待中,一候豺乃祭獸;二候草木黃落;三候蟄蟲鹹俯。
天眼見著就冷了,體感可知的寒意,在早晚的溫差裡,叫囂著嚴冬即將而來的號角。
而同時,我們對於秋的悲喜兩極,也到達了極致,秋愈寒固然令人生畏,但秋實賞味也是愈入佳境。
霜降之寒,不可小覷,「霜降殺百草」的俗語,對應可是霜降之後,萬物將逐漸失去生機,呈現草木凋敝之態。正因為如此,屈原才會在《九章之七·憶往日》中如此嘆道:
何芳草之早殀兮,微霜降而下戒。諒聰不明而蔽壅兮,使讒諛而日得。
為什麼芳草會早早枯死,這說明微霜初降就得警惕。確實是君主不聰明受人蒙蔽,才使進讒獻諛者日益得意。
先秦詩詞中的「賦比興」確實很有意思,原本是為人是人更容易get到詩人所要講的重點,但實際上卻要轉幾道彎才能理解。說好聽了,叫含蓄,說不好聽了,就是雲裡霧裡、讓你猜。
比如屈原要說君主不明小人得志,非先說霜降就得警惕芳草將亡,看似不甚相關,但是在形勢不可逆轉的這一層意思上,倒是相通的。
既然,霜降乃不可逆轉之自然現象,那就坦然接受,最明顯的感受恐怕是「天霜降寒」( 陸龜蒙《祝牛宮辭》)、「霜降百物肅」、「霜降千林空」……需要入室避寒了。
對此,宋朝的黃庭堅是樂見其成的,他在《次韻晉之五丈賞壓沙寺梨花》中說:
沙頭十日春,當日誰手種。風飄香未改,雪壓枝自重。看花思食實,知味少人共。霜降百工休,把酒約寬縱。
黃庭堅也是個妙人,賞梨花這麼風雅,他想到的卻是秋天的梨子。到那時節,已是霜降,寒意侵體,百工皆休,不如喝酒約起來,如此才知其味啊。
當然,這是無衣食之憂的士大夫階層的雅趣,對於平民而言,冒雨經霜開墾貧瘠山地,才是生活的真實和殘酷。
唐時,錢起的《觀村人牧山田》在記錄當時民風民情之時,也讓我們看到了為了交稅的貧民和「不耕者」,在同一片天空下的天地之別:
六府且未盈,三農爭務作。貧民乏井稅,塉土皆墾鑿。禾黍入寒雲,茫茫半山郭。秋來積霖雨,霜降方銍獲。中田聚黎甿,反景空村落。顧慚不耕者,微祿同衛鶴。庶追周任言,敢負謝生諾。
深秋的雨,綿綿有詩意,但若打在在身上就是冰涼入骨了,但為了交稅的貧民們,只有等到了霜降時才得以收割莊稼。山田貧瘠,又遭秋雨,收穫之微,可想而知。
同為「不耕者」的詩人,目睹此情此景,也不禁心生慚愧之意。其實,詩人自己雖然官至藍田縣委,但家境清貧,也得購置田產耕作,所以才能對於貧苦農民有天然的憐憫之情。
為官卻清貧者,不止錢起,在唐朝詩人岑參的《送李翥遊江外》就有:
相識應十載,見君只一官。家貧祿尚薄,霜降衣仍單。惆悵秋草死,蕭條芳歲闌。且尋滄洲路,遙指吳雲端。匹馬關塞遠,孤舟江海寬。夜眠楚煙溼,曉飯湖山寒。砧淨紅鱠落,袖香朱橘團。帆前見禹廟,枕底聞嚴灘。便獲賞心趣,豈歌行路難。青門須醉別,少為解徵鞍。
國人自古重離別,因為「行路難」,更因為處世不易,白居易就曾說「行路難,不在水,不在山,只在人情反覆間。」《太行路》
不過對於岑參的這位朋友而言,卻更是艱難,霜降了仍然穿著單衣,雖然有官職,但是俸祿微薄且家境貧寒。此中緣由,估計就又是個故事。
但天寒不是自然的過錯,霜降,也有屬於自己的審美與眷戀。拋卻人情的附會和疊加,留下的就是一個季節向另一個季節過渡的惜別和嚮往。
看·水落石出:九月霜降後,水涸為平地
南北朝的酈道元在《水經注·三峽》中生動傳神的勾勒出三峽四季的水流變化,其中關於秋天是這麼說的:
每至晴初霜旦,林寒澗肅,常有高猿長嘯,屬引悽異,空谷傳響,哀轉久絕。故漁者歌曰:「巴東三峽巫峽長,猿鳴三聲淚沾裳。」
三峽的秋天,到了枯水期,空空的山谷裡,連猿鳴都異常的悽厲和哀婉不絕。
霜降水枯,是一個信號、一個轉折,同樣也是詩詞裡的一重風景,出現在白居易的《歲晚》中:
霜降水返壑,風落木歸山。冉冉歲將宴,物皆複本源。何此南遷客,五年獨未還?命屯分已定,日久心彌安。亦嘗心與口,靜念私自言:去國固非樂,歸鄉未必歡。何須自生苦,舍易求其難?
農曆九月,霜降時節,水返壑、木歸山、歲將宴,世間萬物都到了休養生息、復歸本原的時候,但是唯獨自己五年未歸鄉了。雖然呢,旅居在外並不快樂,但是回到家鄉也未必歡愉。兩難選擇下,還是隨遇而安吧。
這份惆悵,同樣瀰漫在白居易的《大水》詩中,同樣,也還有「九月霜降後,水涸為平地」的眼前所見。
此外,韋建的「泊舟淮水次,霜降夕流清」是羈旅中的所見;
「霜降水反壑,風落木歸山。冉冉歲華晚,昆蟲皆閉關」是黃庭堅在謫居黔南時和「詩魔」的共鳴;
宋朝的江定齋登亭遠望心生「秋深山有骨,霜降水無痕」的感慨;
「霜降水痕收。淺碧鱗鱗露遠洲」又是蘇軾應酬酒後的「萬事到頭都是夢」的愁……
嘆·鴻雁遠去:霜降鴻聲切,秋深客迷思
這份愁,惆悵,與炙熱與濃烈的遠去有關。
當劉長卿《九日登李明府北樓》時所感寫下了:
九日登高望,蒼蒼遠樹低。人煙湖草裡,山翠縣樓西。霜降鴻聲切,秋深客思迷。無勞白衣酒,陶令自相攜。
他也許並不知道,他將霜降定格在了那一副大雁鳴叫遠去、令人秋思迷離的那個瞬間。
從此,此情此景,再也無人能超越。總有一些時候,不是詩人寫出了驚豔之句,而是詩人被自然選擇了來發現、來呈現、來揚名千古。
於是,寒霜與飛鴻,一地一天,就構成了天地之間的種種情緒。
「秋風蕭瑟天氣涼,草木搖落露為霜。群燕辭歸鵠南翔,念君客遊多斷腸」是魏晉曹丕《燕歌行》中的戀戀不捨之情;「一雁過連營,繁霜覆古城」是唐代戴叔倫的邊塞之思。
而元稹的《詠廿四氣詩霜降九月中》又極盡悲情:
風卷清雲盡,空天萬裡霜。野豺先祭月,仙菊遇重陽。秋色悲疏木,鴻鳴憶故鄉。誰知一樽酒,能使百秋亡。
這鴻鳴聲聲,尤其在霜降時節,聽在心頭,都是聲聲痛。
饞·秋實滋味:露深花氣冷,霜降蟹膏肥
如何才能治癒種種的悲傷,答案也在這霜降的時節裡,唯有秋實耳。這世間,唯有美食和愛不可辜負,從古至今,概莫能外。
大吃貨蘇軾最有發言權,他說了「霜降稻實,千箱一軌。大作爾社,一醉醇美」;他的弟弟蘇轍詩云「天深狡兔肥,霜降鱸魚美」,估計在吃這一途上,也有家風遺傳;王九齡在《祠龐穎公》中寫下了「人言主與賓,霜降鳴豐鍾」就有了蓋棺定論的味道。
現代作家老舍有一首寫於1964年的詩《致郭老》,其中有這麼四句:
東流巨浪今潮北,霜降香山葉染霞。瓜果齊歌豐產日,高天一彈吐光華。
以古詩的形,卻讚頌的是新時代的紅火,想來香山紅葉的美,醉了的又何止是世界。即使「霜葉紅於二月花」的豔,也比不過瓜果齊豐收的光華。
深秋,霜降,最不可錯過的一味,卻是那肥美的螃蟹吧。
元代的王冕,以畫家的視角勾勒了一副《舟中雜紀·其十》圖:
老樹轉斜暉,人家水竹圍。露深花氣冷,霜降蟹膏肥。沽酒心何壯,看山思欲飛。操舟有吳女,雙槳唱新歸。
吃了這頓蟹,秋味終得圓滿,而霜降也完成了使命,當時光挺進了冬的序列,我們所要好整以暇的又是另外一番姿態了。
今朝,且以美酒和螃蟹,共赴這秋之餘韻,霜降,霜降,也好像是給整個世界撒上了糖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