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認為,「博施於民而能濟眾」,這樣的人生才最有價值,但是,沒有一定的社會地位難以做到,「堯舜其猶病諸」(《雍也》)。因此,孔子把人生目標定位於「修己以安人」和「修己以安百姓」(《憲問》)兩個層次,如果不能「博施濟眾」「安百姓」,至少要能「安人」,即若不能「安多」也要「安少」,做一個有益於人的人。
「修己」,一方面,要修己之德,「德之不修,學之不講,聞義不能徙,不善不能改,是吾憂也」(《述而》);另一方面,要修己之能,「不患無位,患所以立。不患莫己知,求為可知也」(《裡仁》)。「君子藏器於身,待時而動。」(《周易·繫辭下》)德才兼備,待賈而沽,以求實現自己的人生價值。
子貢曰:「有美玉於斯,韞匵而藏諸?求善賈而沽諸?」子曰:「沽之哉!沽之哉!我待賈者也。」(《子罕》)
一個人要立身社會,無才不能立,無德也不能立。才須學也,故孔子「發憤忘食,樂以忘憂,不知老之將至」(《述而》);德須自養,所以孔子「見賢思齊,見不賢而內自省也」(《裡仁》)。
人之德,不一端,「恭、寬、信、敏、惠」(《陽貨》)「孝」「悌」「忠」「恕」「讓」「矜而不爭,群而不黨」「和而不同」「周而不比」「躬自厚而薄責於人」等等,都是美德。人可以「好德」「好色」「好義」「好利」,有多種選擇。不同的人生價值觀,就會有不同的人生追求。在孔子看來,「安貧樂道」是人生信仰的最高境界。
「道」者,路也,人所遵行者也。人路宜寬,宜正,宜直。公乃直,乃正,乃寬,私則曲,則斜,則狹。「樂道」者,樂公道也。公道,正義也,真理也。「形而上者謂之道,形而下者之謂器。」(《周易·繫辭上》)把自己的一生獻給正義,獻給真理,以此為樂,就是「樂道」。
子曰:「朝聞道,夕死可矣。」(《裡仁》)
子曰:「志於道,據於德,依於仁,遊於藝。」(《述而》)
「君子謀道不謀食。」(《衛靈公》)「志於道」,以此為樂,朝聞而夕死,無憾矣,這不是簡簡單單的一種追求,而是一種堅定的信仰。這種信仰絕不是「何不瀟灑走一回」「過把癮就死」「我是流氓我怕誰」的空虛,也不是「妹妹你坐船頭,哥哥我岸上走」「真真情情愛不夠」的狹隘,而是一種魂牽夢繞的追隨。這種追隨,根於對人類的大愛,是中國的普羅米修斯精神。
「樂道」者必能「安貧」。孔子所謂「貧而樂」者,樂道也,非樂貧也,貧而不能改其所樂也。
子曰:「士志於道而恥惡衣惡食者,未足與議也。」(《裡仁》)
子曰:「君子食無求飽,居無求安,敏於事而慎於言,就有道而正焉,可謂好學也已。」(《學而》)
「恥惡衣惡食」,此心不能「安貧」。不能「安貧」,非真「志道」。真「志道」者不追求生活的安逸,「食無求飽,居無求安」。「道不同不相為謀」(《衛靈公》)道既不同,「未足與議也」。
子曰:「富而可求,雖執鞭之士,吾亦為之。如不可求,從吾所好。」(《述而》)
「安貧」不是追求清貧,拒絕富有,只是「貧而無怨」,不以「貧」為意而已。君子愛財,取之有道。孔子不羞執鞭,是亦求富。「富而可求」則「為之」;「如不可求,從吾所好」。什麼叫「可」?就是應該,就是合理,合於「道」。所謂「富與貴,是人之所欲也,不以其道得之,不處也;貧與賤,是人之所惡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去也。」(《裡仁》)
子曰:「飯疏食飲水,曲肱而枕之,樂亦在其中矣。不義而富且貴,於我如浮雲。(《述而》)
苦與樂,都是一種心境,自以為苦則苦,自以為樂則樂。「疏食飲水,曲肱而枕」,清貧之極,別人可能以為苦,而孔子以為「樂亦在其中矣」。孔子為什麼會覺得「樂亦在其中矣」呢?因為有「不義而富且貴,於我於浮雲」的心境。這種心境,源於人生價值觀,非常人所能到。在孔子的許多弟子中,只有顏淵等少數幾人可抵此境,所以孔子經常誇獎。
子曰:「賢哉,回也!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賢哉,回也!」(《雍也》)
朱熹《論語集注》:「顏子之貧如此,而處之泰然,不以害其樂,故夫子再言『賢哉回也』以深嘆之。程子曰:『顏子之樂,非樂簞瓢、陋巷也,不以貧窶累其心而改其所樂也,故夫子稱其賢。』又曰:『簞瓢陋巷非可樂,蓋自有其樂爾。其字當玩味,自有深意。』又曰:『昔受學於周茂叔,每令尋仲尼顏子樂處,所樂何事?』愚按:程子之言,引而不發,蓋欲學者深思而自得之。」
李澤厚先生說:「宋明理學常以『顏子何好所學論』,來描述這一要旨:這『好』當然並非以貧困為樂,而是貧困等等不能改損他的這種心理境界。儒學之不以貧困本身有何可樂,這與某些宗教頗不相同。後者認為貧困、受難、痛苦體現上帝意旨,因以身受之而樂,從而去刻意尋求苦難,虐待自身,以此來獲得拯救和超升。儒學無此,其最高境界即這種『天人合一』的神秘快樂。」
「樂」是一種心理狀態,是精神活動,是人的欲望得到滿足以後所產生的快感。孔子說:「求仁而得仁,又何怨?」(《述而》)「怨」是願望受挫、遭受抑制而產生了焦慮、不安、煩躁、痛苦以後的一種情緒發洩。「求」就是「願望」,「求仁而得仁」,「願望」得到滿足、實現,故無怨。換言之就是「樂」。
「怨」抑或「樂」與人生觀、價值觀密切相關。顏淵好學,孔子說:「吾與回言,終日無違,如愚。退而省其私,亦足以發,回也不愚。」(《為政》)又說:「回也,非助於我者也,於吾言無所不說。」(《先進》)「無所不說(悅)」,好之也;「足以發」,創造也。「好之」是一種由共鳴而產生的認同感;「創造」是會心、頓悟而後的貢獻。「好之」是審美的滿足;「創造」是價值實現的滿足。滿足就是體驗快樂,是一種愉悅的心理狀態。
在顏淵那裡,人生的價值就是創造的價值,換句話說,有創造才有價值,沒創造就沒價值。這種價值實現的精神快樂遠遠高於其他感官快樂的人生追求,使他進入了超乎尋常的人生境界。